空氣被迅速抽離,窒息的痛感傳遞在腦海……
德萊維小姐——德萊維小姐?
意識正在快速上浮。
喘息,震得耳膜生疼的、幾近破音的喘息——唯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像是要抽乾所有的空氣般痛苦地呼吸著。
德萊維小姐,你還好嗎?!
知覺回歸,神經穩定溶液冰冷刺骨,尖銳的疼痛感從身體蔓延上大腦。
近若咫尺的艙壁,如同棺槨一般囚禁著沒有靈魂的軀殼。透明的玻璃護罩緩緩打開,一張焦急的、陌生又有點熟悉的女人面孔出現在外側。
太好了,您沒事!
……是赫塔。
從陰沉的記憶中打撈起稀薄碎片,隱約想起面前這個人是誰。
咳……
設定採樣7小時25分鐘,這太冒險了。 再繼續下去,您的神經系統會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
赫塔不贊同地觀察著記錄唯生命徵象的儀器。
……我沒事。膠囊呢?
壓住喉頭的低咳,唯轉頭尋找著機械意識模型膠囊。
一側的儀器旁,一個小臂大小的橢圓柱體安靜地躺在那裡。每次採樣之後所生成的模型雛形都會寄存在這個膠囊中。
在那邊……欸?
(親暱的呼嚕聲)
貓咪們,圍在那顆膠囊邊?它們好奇地打量著膠囊,似乎看到了什麼。
赫塔疑惑地想抱起膠囊,但剛走開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悶響——
德萊維小姐!
一段時間後,實驗室。
逐漸清醒過來的唯靠在實驗艙旁,人造暖光鋪灑在整個房間中。
檢查過了,是採樣時間過長導致的神經系統短時間麻痺。 但下次不可以再拉長採樣時間了,至少要休息一段時間。
嗯……嗯。
不置可否地翻閱著機器傳輸出的報告,示意赫塔將膠囊取過來。
模型數據有什麼異常嗎?
沒有,一切都在當時您的預估範圍內……
這顆膠囊和之前所有的膠囊一樣,安靜地躺在她的懷中。
模型狀態無異常,數據無異常,將輸出埠連結上實驗室的矩陣接口——
欸?
是照明系統出問題了嗎?
再次緩慢撫上膠囊外殼——
不應該啊,實驗室的光源是由矩陣控制的吧,難道矩陣出問題了?
不是照明系統的問題。
唯的眉頭稍稍皺了起來。
燈光持續地閃爍著,如同新生的嬰兒在眨眼微笑。
難道,照明系統是在回饋模型的狀態嗎?
但您還沒有下達任何指令,也還沒有設置任何激勵措施……
它為什麼要控制光源?
麻痺的感覺從臂彎傳來,手臂開始脫力了,唯不得不把這顆膠囊暫時放了下來。
燈光恢復了正常……
…………
甩了甩脫力的雙手,唯再次抱起膠囊。
又開始閃了。
她默默地記下明暗的頻率和變化幅度,正弦、餘弦、方波、三角波……
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這個亮度變化規律完全不符合任何一種她所認識的週期函數,就像是……
亮著玩的。
唯……
??!
有人在叫自己,用的是「唯」——在她的人生裡只有那個被稱作母親的人才會使用的稱呼。
德萊維小姐,您怎麼了?我叫了您兩聲都沒人回答,別嚇我……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您一定是太累了,我帶您去休息吧。
赫塔轉過身,就要接過這個膠囊。
唯……抱……
那是由咿呀組成、無比稚嫩的呼喚……但唯能聽懂它想要表達的意思。
緩緩地將身體俯倒在地上,無法再用上力將它抱起來,只能透過這種方式讓自己貼近它。
赫塔,實驗台是不是還沒斷開我和模型的遠程連結?
是的,剛剛還在緩衝,直接關掉可能會導致您神經元負擔加重。 不過現在應該可以了,我去關掉。
不用……不是現在。是它在叫我,是這個模型。
它在……叫您?
赫塔反覆咀嚼了一下這句話。
但之前的天選者模型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天選者……沒有出現過自主意識。
天選者模型的複雜度極高,每次都會出現不同程度的實際問題……
在實際應用之前,只能使用暫退法把數據清空,簡單化神經網路的結構,嘗試提升模型的泛化能力。
但這樣的結果,也同樣會導致模型隱藏層的神經單元被去除,變成一個穩定的「空殼」,沒有任何自主意識。
燈光仍然在緩慢閃爍著。
是過濾記憶數據之後出現的新變數吧?
赫塔扶起唯,接過她懷中的膠囊放在一側,燈光立刻恢復正常。
…………
總之,先給它一個名字吧,德萊維小姐。
名字……
疲倦的大腦幾乎停止運轉。
<phonetic=一號>I</phonetic>、<phonetic=二號>II</phonetic>、<phonetic=三號>III</phonetic>、<phonetic=四號>IV</phonetic>、<phonetic=五號>V</phonetic>……
她在數什麼?赫塔的眼光瞟到那幾隻毛球……忽然明白了什麼。
……就叫它<phonetic=六號>VI</phonetic>吧。
燈光驟然暗了下來,似乎在昭示它的不滿。
……這也太隨便了!
隨便嗎……
那就叫<phonetic=/vi/>VI</phonetic>吧。
這不是除了發音之外根本沒有變化嘛……赫塔無力地嘆了口氣。
燈光稍微變亮了一些,看起來只能算勉強滿意。
準備進行模型驗證的程式,赫塔。
您得先去休息——
話音未落,權限認證的細微電子音從門外傳來。
看來……我來的時間剛剛好,對嗎?
瘦削的男人裹挾著冷風出現在門口。
新的模型輸出得很順利,對嗎?
他用下巴示意身後的兩名研究員一同進入。
……這只是最初的樣本,還需要繼續驗證……
不需要了。
兩名研究員推開擋在唯身前的赫塔,就要伸手取下被放置在一側的膠囊。
——不可以!
虛弱的身體爆發出莫名的力量,唯飛快攬過膠囊,死死抱在懷裡。
從來沒有一經採樣便把模型遞交其他部門的先例!
這裡的規則,還輪不到你來制定。
示意研究員奪過唯護在懷中的膠囊,檢查過終端顯示的數據,霍斯特露出滿意的表情。
以防你們忘記——今天,是執行官大人來訪的日子。我不是跟你們說過這件事嗎?
…………
繁雜的研究事物中,她們都早已忘記霍斯特偶爾趾高氣昂的命令。
所有的科研成果都要提前驗收,為了讓執行官大人繼續投資這處矩陣——這是必要的準備。只要有一個地方能打動他,就是勝利。
雖然只是碰碰運氣,但我今天似乎走好運了。唯,你為我們帶來了一顆奇蹟的「蛋」,不是嗎?
他玩味地看向那顆剛剛被取走的膠囊。
在它離開唯的身體的一瞬間,這間房間的亮度出現了一些細微的變化——這當然無法逃開他的視線。
唯……不要……不要……
不要走……
唯的身體驟然一顫。
……不行,它還只是一個初始模型……
她艱難地站起來,想要奪回那顆膠囊,卻被研究員狠狠推搡在一邊。
沒關係,這已經足夠了——我原諒你們的進度緩慢。
大門重重關上,霍斯特帶著那顆膠囊得意洋洋地揚長而去。
暖色燈光中,唯在寫算式,快速地寫,不間斷地寫。
數理矩陣,偏微分,卷積……作為學習神經內外科的醫師,赫塔只能看懂一部分她書寫的內容,另外一部分,則是她完全未曾涉足的領域。
德萊維小姐……
她不清楚唯究竟在計算什麼,但即使是她也可以判斷出來,
很多複雜的算式已經可以交由終端解決,完全無需人力計算。
反過來說——這或許就是她的目的……又或者,不是單純地為了解題而寫下的。
可擦油墨筆在實驗室裡沙沙作響,從地板,到牆壁,再到實驗台……
赫塔忽然想起,她在第一次見到德萊維時,這間實驗室就到處布滿了算式。
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
沒有辦法。
霍斯特身邊的兩個保鏢有1.5個我那麼高,會體術。無論是偷襲還是強搶,兩者加起來成功的機率也不會超過10的負30次方。
竟然還可能成功嗎?
那是矩陣的綜合故障機率。在這個機率下再假設他們會以保護霍斯特的安全為優先併放棄膠囊,才有可能將它帶回來。
您竟然考慮得那麼清楚,果然您也想——
就是因為我並不想在這上面浪費時間。
赫塔小姐,沒有正常人會想去做一件用10的負幾十次方的機率形容的事件。
您不是研發者嗎?整個矩陣最了解VI的人,以這個身份去和他們交涉難道不可以嗎……
……
今天是執行官到訪的日子,霍斯特不可能做出讓他失望的事。
霍斯特能當著我的面奪走VI的膠囊,在執行官面前就更不可能還回來。
他心心念念地等著這個日子,就是為了通過檢視,分享另一座矩陣的算力。
…………
…………
說到底,那也不過只是一個模型罷了。
她似乎冷靜了下來,就此停下了書寫算式的手,到實驗台旁泡起了咖啡。
只是一個造物而已,損耗了再創造一個就好。
機械體和AI,本來就是服務於人類的東西。 現在,它已經發揮了它應有的價值。
單一的矩陣存在算力不足的問題,這也是我總是需要不斷採樣優化的原因,因為硬體總是跟不上。
但擁有了足夠充裕的計算資源,以後的研究也會順利很多。
如果那個模型能讓上層滿意,換來矩陣的算力擴張,我就沒有阻止他的理由。
是啊……只是一個模型罷了,不是誰的誰,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實驗產物。
它甚至沒有像天選者那樣,經歷過多次重複採樣而生成,僅僅只是一個單次採樣的隨機品,談不上耗盡了誰的心血。
用它來換取未來的晉升機遇,不是一筆相當划算的買賣嗎?
反過來說,為什麼要為了造物去犧牲自己的前程呢?
但是,總感覺哪裡不太對勁……
這些都是您早已瞭然於心的道理……特意說出來,並不是為了說服我……而是為了說服您自己吧,德萊維小姐?
嗯,是這樣沒錯。
令赫塔意想不到的是,她就這麼坦率地回答了,順便輕輕抿了一口咖啡。
這是萊博維茨的濃縮咖啡,僅僅是味道就已經會苦到令人身軀一顫的程度,而唯就這麼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人類是感性的動物,但是感性的思考往往不能讓人達成目的,反而會一腳踏入深淵。
像是為了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她又飲下一口咖啡。
我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從踏入矩陣的第一天起我的命運便已經和它綁定了,它是燈塔,也是囚籠。
我被囚禁在這裡,但這裡也是我存在的意義……
她拿起板擦,將地板上的算式一道一道擦去。
房間的燈又開始快速地閃滅,幾乎喪失了亮度變化的連續性,就像在不斷撥動開關一樣。
風噪聲忽然大了起來,咿咿呀呀如同嬰兒尖聲的啼哭。
他們沒有斷開輸出設備和膠囊的連結嗎?!
……
是VI,它在求救。
但她沒有停下擦拭算式的動作,反而越擦越快了。
他們在進行刺激性測試了,這樣也沒問題嗎……
那可是模擬戰爭,疾患,死別等傷痛性場景的測試啊。
……
冷靜下來。
即使去了,也什麼都改變不了。
就像那時一樣,遞出最喜愛的布偶,魯莽地去尋找母親……
最後到底改變了什麼,難道不是都變得更糟了嗎?
先前的判斷沒有問題,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之舉,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
留在這裡,是正確的。
但是……
唯……不要……不要走
筆尖滑動,一道道算式寫滿腦海。
呼。
還是留在這裡吧。
唔!
實驗室的東西都開始晃動了起來。
奇怪,為什麼輸出設備會允許到達這種功率?
恐怕是執行官批准的。
叮——啪啦。
在破碎,什麼東西,在破碎……
這是咖啡杯摔碎的聲音。
與酒瓶一樣的悶響,還有液體灑落的聲音,是赫塔小姐的藥劑瓶……
這次是冷卻液容器……筆筒,人造光源的玻璃罩……
在破碎……和那時一樣。
她再也坐不住了。
那個孩子,在破碎——
她一把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