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花園艦橋
洛普拉多斯行動開始前六小時
今天這次閉門會議,大家都很清楚目的。冠冕堂皇的話就不多說了,我已經委託維爾斯總參以軍部機密行動的名義,向議會提交了預案報告。
在這種緊急情況下,總司令掌握完全獨立的指揮權,不會有人干涉。
進入會議室之後,議長簡短地描述了情況。
先斬後奏。
我相信你不會讓這次任務失敗。
哎喲,這就吵上了?
幾乎從不會公開出現在這種會議上的人發出了挖苦。
好了,專心解決問題吧,諸位。
阿西莫夫會代表科學理事會簡述一下狀況。
人類叛逃事件發生之後,前線構造體部隊中也出現了類似的事件。
鑑於洛普拉多斯周邊越來越頻繁的升格網路活動,清理部隊成功在那一地區回收了不明構造體樣本。
此類構造體配備有不與空氣介質接觸的內建式「逆元裝置」——至於具體的原理,我依然在帶隊執行分析和逆向工程。
總之,他們能夠在高濃度環境中暴露相當長一段時間,這或許也是升格網路主動接觸這些機體的原因。
聽起來很不錯,有沒有考慮過給軍部的構造體也都安裝這種東西?
他不懷好意地打斷了對方的發言。
這樣做的代價是,機體會成為一次性耗材。
這類裝置無法真正「吸收」或「阻擋」帕彌什,一旦濃度和暴露時間突破臨界點,機體就會被徹底侵蝕。至於其意識海,也會……
總之,任務的重點並不是回收技術,而是調查這一批構造體的來源。
哈桑向身旁的軍部領袖使了個眼色,對方配合地接過了話題。
據我所知,黑野自黃金時代以來就在獨自「推進」各類尖端技術實驗。懷疑這些神秘構造體是黑野的手筆,應該還算合理吧?
尼科拉將矛尖指向了坐在會議桌另一邊的男人。
很遺憾,我對這些鬼東西的了解不比你們多出半點。
你知道我們的作風——真要是有這麼好用的耗材,我們會迫不及待地投入實戰,而不是藏在箱底……等到災後過去這麼些年才被發現。
自降底線似乎就是他自證清白的方式。
所以啊,黑野對這次調查任務的迫切期望,可是跟你們一樣強烈呢,議長和總司令先生。
男人大搖大擺地揮動雙手,彷彿在拱手投降。
你要是執意這麼說,我也可以表現出更多合作的誠意。
在回收的構造體數據晶片上,其實還印著一行很有意思的字樣:「伊甸III型殖民艦」。有沒有想起些什麼?
尼科拉明白他早已知曉這份情報,但給對方一個台階下也是建立這次合作的必要前提。
三型?伊甸計畫不是世界政府當年的心頭肉嗎?繼空中花園之後,竟然還瞞著大家搞了後續型號?
想幹嘛?拿來當救生船,拋下現在這個爛攤子跑路嗎?
他故作驚詫。
……家父從沒有告訴我,那個瘋狂的計畫竟然沒有被終止。
尼科拉提及的詞彙讓他立刻浮現出極為複雜的神色,他猶豫之後還是開口了。
你不是第一天進黑野了,應該很清楚他們的作風。
我還在黑野的時候,有關星艦生態圈可靠性的研究正是在洛普拉多斯展開的。
傳說中的博克儂計畫,在集團財報上就被列為了「伊甸III型殖民艦」的理論探索項目。
所以,你至少聽聞過博克儂計畫的內容?
是的。家父早在剛剛參與東方計畫的時候,就對恆星際航行面臨的潛在問題進行過評估。
他轉頭望向環幕外的茫茫深空,彷彿要用肉眼尋找那艘搭載冷核融合引擎和四十二名艦組科考成員的孤艦。
冷核融合反應爐與曙光-Ⅲ型飛船分別驗證了星際航行的動力和航線可行性,但承載更多人口的殖民艦作為一個封閉社會的可持續性,一直都是未知數。
如今的空中花園本質上是一座運行在同步軌道上的巨型空間站,但諸位應該都沒有忘記,當年人們設想的殖民艦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有可能需要航行數千年——甚至更久。
幾十代人會在艦內出生、成長,直至死去……在茫茫深空中度過一生。當時的一些觀點認為,這樣的小社會從生態環境到精神尺度上的韌性,都是幾乎不可能預測的。
所以在東方計畫和隨後的伊甸計畫一路高歌猛進的同時,議會撥款成立了北美生態科學研究所,致力於解決星艦生態圈的可持續性問題。
這部分歷史,我們明白。只是當時的主流觀點,並沒有如此保守吧?
人們還是願意相信,只要用零點能引擎解決殖民艦的動力問題,遠方的新家園就觸手可及。
正是如此,所以黑野才有機會通過運作資金與爭奪項目關鍵職務任命權的方式,事實上騎劫了整個項目。
失蹤多年的蒙扎諾,正是當時的研究所主任和計畫主管。
他似乎並不介意透露更多資訊,但僅限於那些能夠說出來的部分。
而博克儂計畫的最終目的,「伊甸III型殖民艦」……就是一艘永遠不可能起航的船。
在長達數秒鐘的沉默裡,封閉的艦橋內只剩下空氣循環系統發出的輕微人工風聲。
在洛普拉多斯?
議長發問確認。
在洛普拉多斯。確切來說,工程展開的地點是新奈利斯空軍基地。
「伊甸III型殖民艦」是一座人工生態圈地下測試設施的代號。設施依照原比例復刻了標準的伊甸級殖民艦,且重現了艦內環境。
整座設施的直徑橫跨洛普拉多斯的絕大部分城區,直抵空軍基地正下方。
按照最初的計畫,第一批接受實驗的市民至少要在其中生活十年時間,提供第一手的寶貴數據。
技術進步等不及那麼久的實驗,災難也是。
科學理事會的代言人淡淡地評論道。
然而即便帕彌什沒有爆發,整座設施也不會喪失意義。
他在話語中暗示的東西幾乎能讓人不寒而慄。
主體結構深埋於地下、擁有自給自足的冷堆和生態圈,且具備一座中型城市的全部功能——「伊甸III型殖民艦」本身就是完美的末日地堡。
哈!讓我們找得這麼辛苦……原來蒙扎諾那傢伙,一直都是我們眼皮底下的一隻地鼠啊。
男人發出一聲粗野的驚嘆。
畢竟所有人都認為,整個計畫很早就夭折了。唯一可能知情的凱普哈特議員,也失蹤了很多年。
李斯特的話語喚醒了議長遙遠的記憶。
……凱普哈特?災前那一屆議會裡的議員?我有印象。
一如兩位黑野人員刻意隱去了更為致命的歷史,議長也沒有將自己的想法全部表露。
當年協助黑野氏運作、將那批來路不明的運輸機移交軍部的議員,就是凱普哈特。
原本無比朦朧的答案,也變得逐漸明晰起來。
所以,我們可以合理推測——其實許多被列為失蹤的重要人士,都在蒙扎諾的帶領下,進入了那座末日地堡。
對於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起飛的人而言,多少飛天的載具都是毫無意義的。
所以,如此珍貴的運力才會轉輾轉回到黑野手中,成為交易的籌碼。
而他們顯然不是在等待空中花園主動接觸、提供撤離權。
維持統治需要武力和威信。
無論是前往空中還是深入地底,奪回地球、讓生活恢復正常都是建立合法性的唯一來源,這也符合常人的情感和邏輯。
這或許就是她獨立推行構造體研究的原因。而且,甚至取得了如此驚人的成果。
葛林斯敏銳地察覺到,司令的視線又鎖死在了自己身上。
蒙扎諾好歹是前黑野人員,掌握一些有關構造體的知識,也很正常。不要小看我們嘛,老下屬?
但她的爛攤子,依然和我們無關。
他毫不客氣地回擊道,盡職地扮演著黑臉的角色。
無論頻繁出沒的構造體是否導致了升格網路在洛普拉多斯的活動,終結過往的錯誤都是一個很自然的選擇。
而唱紅臉的人也無比配合地將對話推進了下去。
有什麼想法不妨直說,合作的前提是有建設性的交流。
哈桑鼓勵議員說下去。名義上,他們畢竟是同在議會中的民選代表,是同事。
思維的謹慎從來與行為上的退縮無關。家父雖然早已意識到星際殖民的各種潛在問題,但是他並沒有因此逃避自己認定要付出的代價。
曙光-Ⅲ型飛船在出發時,甚至需要依賴化學動力火箭將指令艙發射升空;隨後透過在軌組裝的方式,才完成了船體構建。
這樣原始的載具,卻要完成計劃數百年的深空科考。
相比之下,因為生態圈不夠完善就躲進所謂的實驗設施自欺欺人,實在是荒謬透頂。
我們的祖先,會因為獸皮不足以蔽體,就永遠龜縮於山洞、不走向草原之外的廣袤世界嗎?
更別忘了黃金時代黎明期的太空先驅們。那時的太空艙甚至比空中花園的單人鋪位還要逼仄,而他們戴著紙尿布和必死的決心,將人類文明的高度托舉向了重力圈之外!
所謂時機不到,從來都是懦弱的藉口。
這些話語並非慷慨陳詞,他似乎只是被某些往事和某些渴望牽引著,道出了思維世界真實的一角。
而更懦弱的人,甚至指望在不見光的地方等待時機,就能等來支配新世界的那天。
即便是以黑野的立場,我們也不會認可那些拒絕支付代價的投機者。
李斯特將結論收束在所謂的集體立場上,表明了黑野發起合作調查的決心。
……老弟的覺悟,總是這麼高啊。
原則上來說,洛普拉多斯的那些寶貝是屬於黑野的資產。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們願意與軍部合作進行此次調查。
葛林斯裝作勉為其難的模樣,送上了附和。
那麼,由尼科拉來簡述一下作戰方案吧。
總司令點點頭,喚醒了全像戰術界面。
鑑於升格網路的猖獗活動,我們懷疑升格者有可能在洛普拉多斯直接出沒。
目前安排了一個中隊的闊劍型空天戰鬥機和兩個中隊的夏延型武裝炮艇待命,應對後續可能遭遇的空中和地面威脅。
至於執行部隊的構造體,已經按照常規地面作戰的規模完成了動員。
考慮到任務的複雜屬性,首先切入戰區的會是清理部隊。
關於人選……
咳咳、咳……
不自然的清痰聲打斷了尼科拉的發言。
這你不用擔心。最合適的人,我早就幫你挑好了。
他徑直走向艦橋一側的防爆門,然後朝著通訊頻道打了個響指。
進來吧。
滑門應聲打開,一個幹練的身影出現在指揮層的視野中。
清理部隊成員,斜奏報到。
言畢,她簡單地敬了一個軍禮。
尼科拉司令,聽說您找我有……?
察覺到尷尬的氣氛之後,她迅速將視線從總司令身上轉移至葛林斯。
哎呀,不要這麼不配合嘛……
你以我的名義調集了直屬軍部的人員?
不過這種時候,他並不打算追究曾經與自己共事過的黑野人。
只是確保任務萬無一失是我的責任。請闡述選擇斜奏的理由。
因為啊,她呢……
他大搖大擺地開口,準備給出自作主張的解釋。
因為我出生在洛普拉多斯,也在那裡成長。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座城市。
斜奏搶過回答問題的機會,她不願再讓葛林斯代自己發言。
唔……喂,你……
他對那句話隱含的東西感到了恐懼,但斜奏無意揭露任何不堪的往事。
而且……蒙扎諾,是我在黑野時期的目標。
她直入正題。
如今作為一名現役構造體,我的忠誠屬於軍部;但這既然是一次聯合行動,我請求司令給予我一個清算過往錯誤的機會。
依舊是慣常的無機質嗓音,但在場眾人都在她的話語中察覺了那份幾乎浸透著寒意的決心。
而且,她已經用無數次戰鬥任務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批准。先遣戰鬥組的人員構成由你決定。
三小時後在機庫整備區集合。
遵命。
她用又一個軍禮結束了對話,轉身向艦橋出口走去。
這是一次必須完成的任務,只是在極為短暫的瞬間,她感到有些無措——
過去這麼久之後,再次面對埃莉諾,她該怎麼做?
……最後,說說你們的訴求吧。
議長並不掩飾。他知道黑野願意接受這次合作,必定有所需求。
嗯?竟然這麼大方?那我也就不客氣了。
蒙扎諾那裡流出來的構造體太多,我們早晚都能獲取各自的樣本。所以,不要以為黑野想要壟斷相關技術。
不過呢,這些構造體畢竟源自我們的技術,現在又被病毒搞成了神經病。
要是哪天再和空中花園的部隊擦槍走火,說出去產生了誤會,我們面子上也掛不住啊~
所以,黑野事後會將所有來自洛普拉多斯地下的構造體歸類為叛逃構造體,和近期那些接觸升格網路以後就跑路的人沒什麼不同。
軍部應該不介意這種說辭吧?
畢竟,蒙扎諾也算得上是個叛逃的前黑野人員……這麼說,沒什麼不妥嘛。
……公開洛普拉多斯事態的全貌,對穩定軍心確實不利。我們可以接受。
但議會裡那些木頭木腦的文官怎麼看,可就不在我的掌控範疇了。
他轉向了議長,而對方早已準備好了答案。
在適當的時候,我們總應該講出真相的。戰時舉措不是一種藉口,但我也不是無法認清現實的理想主義者。
夠爽快,就應該這樣。
好。散會吧,之後幾天,諸位還有得忙。
議長先生啊,真是一如既往客氣。好了,不用送了!
葛林斯同李斯特一併離開,而司令踱步至了議長的身後。
這樣做,不覺得後悔?
話語中的意味近乎嘲諷——在他看來,這是議長做出的又一次軟弱妥協。
和黑野決裂的時候遠遠未到。這種時候的配合,既是安撫,也是長遠打算的一環。
你也一直很想了解,所謂的「凜冬計畫」推進到哪一步了吧?
你的意思是……?
哈桑的話明顯讓他怔住了。
因為一個早早脫離黑野的老項目和升格網路扯上了聯繫,他們就如此感興趣,很難讓人不懷疑這和依然在進行的其他計畫有關。
主動出擊很重要,但有些時候也需要靜觀其變。
大話。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而且……我有一個不那麼重要的老問題,確實得到了解答。
什麼事情?
陳年舊事罷了,與作戰無關。之後的事情,就拜託你了。
尼科拉不置可否地一笑。
機密行動要是鬧個失敗收場,要被議會問責的,畢竟是我,而不是你。
打過招呼之後,司令也離開了艦橋。
議長一人駐足於環幕舷窗前,望向了那顆早已不那麼蔚藍的母星。
距離答案,又近了一步。
確認那些運輸機的出處是微不足道的收穫,也改變不了埋葬在過去的悲劇。
但無論心懷鬼胎之人在過去釀成怎樣的災禍——亦或是罪孽依然持續,都不會左右他的抉擇。
將謊言擊碎,是他作為那枚跨越漫長歲月的子彈,責無旁貸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