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鐘前
猩紅應急燈鋪滿無限輪迴的走廊,又因頻閃而有節奏感地透出原本的藍光照明。
病態的暗金色裝飾被黏稠的渾液玷汙,蒙扎諾恍惚間覺得牆壁彷彿在向視野中央收縮。
我的機體也受到了影響嗎……
她眼角的斜肌忽而抽動,但驕矜的笑容很快重新占據了面孔。
不管埃莉諾是一時疏忽還是在打什麼歪算盤……這樣面對帕彌什的機會,倒提供了千載難逢的實驗窗口。
帕彌什是資訊的載體,而意識海終究可以被還原成資訊。
既然從戰場回收的數據晶片遭到了汙染,那反過來也意味著其中的資訊已經開始了轉錄過程。
局勢並沒有給她留下太多思索的空隙,形體巨大的感染構造體自轉角處忽而襲來。
只有,一條路……
它胡亂揮舞著手中的振動刀,將走廊一側的裝飾展品擊得粉碎。
夫人敏捷地側身閃避——她注意到眼前這具機體的踝部關節已經被腐蝕了。
還沒來得起抬起武器,感染構造體便沉沉地砸向了地面。
是因為缺乏作戰準備?今天這些機體的生存能力比往常低了很多。
殘軀依然在地面抽搐著,口中滲出汙油與循環液的混合物。
想要逃脫,只有,一條路……
蒙扎諾沒有理會囈語,她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滿意。哪怕這是一次意外洩露,機體能夠支撐的時長也應該更久一些才對。
她用鍍金的外骨骼利爪貫穿了那具殘軀。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慘叫之後,它很快斷了氣。
蒙扎諾拖行著構造體的殘骸,快步行進至走廊的盡頭,回到了存放數據中樞的實驗室。
如她預料的那樣,早先的密集綠光已經被不祥的紅侵占大半,檢疫程序也發出了尖利的嘶鳴。
還來得及……先執行封鎖,然後在這片高濃度環境裡執行回傳實驗。
深吸一口氣,將左輪收回皮褲一側的槍套。埃莉諾為她送上的機會,總是這樣恰到好處。
喚醒。
她面對控制終端,拋出鏗鏘的指令。
聲紋識別中……阿德里安娜·蒙扎諾夫人,機體識別編碼UAF-07。歡迎。
螢幕一瞬亮起,她的指尖迅速遊走於其上。
實驗甲板全域封鎖執行中……
完成了第一個步驟之後,蒙扎諾轉身望向了林立的培養皿。
在那堵牆的深處,還有數百台同樣的立柱,將志願者和他們即將獲得的機體包裹其中。
意外與巧合,往往能為實驗提供關鍵的變數……
她抬起前臂,將拖拽至實驗室中的實驗素材擲向了手術台。
然後,從中樞裡拔出Mako-3的數據晶片,未做處理便插入了殘骸腦後脊柱上方的接口。
Mako-3。
蒙扎諾冷冷地重複呼號,似乎全然不顧這密閉空間中病毒濃度在急速上升。
機體完整性抵達臨界值!
呼號似乎觸發了直覺。但它的行動停在原地,不自然的感嘆像是預錄製的警告。
自檢失敗,重新讀取……無法檢測到完整的意識數據,格式化中……
執行預案。
死者代言人簡單地下達了指令。
命令:格式化終止。重新上傳數據……數據完整性驗證失敗……
不成體系的電子提示音斷斷續續地響起。
備用機體適用性調整完成,可以開始了。
她離開手術台,轉向培養倉。
命令:檢測到備用硬體。執行數據轉移……
帕彌什的本質是資訊,與意識數據並不完全排斥。關鍵是我們必須在回傳前確保介質足夠穩定,且意識海已經係數轉錄為了數據資訊。
理論上,你的意識本就可以透過硬體備份,轉移到任何數據載體之中。
還是說……你更想以掃地機的身份重生?
她瞟了一眼地面上的化學廢物自動清理機械,不懷好意地自言自語道。
蒙扎諾知道手術台殘軀的自我認知早已喪失,它不可能領悟人類的話語。
但她還是對實驗可能獲取的進展充滿了期望。
目標硬體已匹配,數據轉移中……
蒙扎諾迅速地在控制面板上完成了前置準備工作。
構造體殘骸的感測器探頭閃爍數下,便徹底熄滅。那具半立的機械軀體也躺倒下去。
隨後的幾分鐘,低矮的天花板下是宛若天啟來臨前的寧靜。
循環風口的嗡聲與機體內建屏蔽的病毒濃度警告,尚不及蒙扎諾反應爐心臟的暗鳴。
好像被空氣中的焦灼所感染,某個培養倉中的人形發出了一陣不受控制的抽搐。
!!
她不再用踱步應對等待,而是上前調取了那具機體的體徵數據。
>全局重啟中…
>重啟完成。
>數據導入……適配中……
就差一點點……
藍白色的進度條沒有一絲卡頓地推進到了螢幕邊緣,流暢到讓她震驚。
>請輸入開機指令
不需要太多額外的思索,她將爛熟於心的代碼鍵入了終端。豪言壯語是歷史學家以饗後人的再加工,而許多改變文明走向的舉動卻總是那樣不值一提。
一聲命令,一段書信,或者僅僅是一個敲擊全像螢幕的動作而已。
用絕對的技術欺騙死神,這樣的念頭足以讓任何狂熱者為之傾心。
在帕彌什中也能永久屹立的,定能成為新世界的主人。
災禍臨頭就早早跑路的精英權貴,也好意思自稱人類的最後希望……
篤定勝利的女主人,並沒有以張揚的舉止慶祝。
恰恰相反,她咬牙切齒地擠出了一句譏諷,卻又顯得那樣酣暢淋漓。
唯一可惜的是,篤信神創學說的人視達爾文為異類,而將進化論奉為金科玉律的理性主義者,永遠無法理解「適應能力」這個詞彙在新時代的真正含義。
……
他在無意識的混沌中曾經橫渡了恐懼之海,這一次卻全憑自己的意志。
思維碎屑被帕彌什所裹挾,然後又像流沙那般沉降於腦海深處。
他並不懼怕這樣的漩渦,而是因缺乏錨點的浮游狀態而心驚:時間、空間、情感、理智,所有的尺度都無法觸及。他凝視著無光的黑色帷幕,惶恐又無措。
接著,他逐漸找回了洞察力。沒有選擇的選擇,更像是一種注定。他將自己拋向那無垠的黑,流沙拉扯成的細碎銀線自側畔劃過,無法辨識的記憶爆裂之後便消失在黑暗盡頭。
流沙稀疏了,黑色之中只餘下肉體苦難的痕跡。隨後的時日,他還要重返此地的。
但如今,他回來了,抵達了現實所能理解的堅實容器。
他整理著思緒。
我是……
他將本能的疑問拋向意識海,期望看見的水花便應聲濺起。
浮上水面的不是作戰呼號、不是機體代碼,而是他在「奪回地球」的感召下主動放棄肉體之前,曾經持有過的名字。
機體喚醒完畢。
我是……羅伊德。
他緩緩道出最初和最終的話語。
然後,他的目光暗了下去。
這是他最後一次死亡。
歸根結底,死亡是永遠無法被征服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