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而建的平台下方,儘是密不透風的雲翳。
山巔沾著落日,只消信手一筆,便藏入畫底。
一心訪山之人,心中便只是巉岩棧道,厚苔石階,以及那個需要逾越的山巔。
過去,從這裡正好看得到九龍城,但一旦過了這裡,便再也見不到了。
停駐在露台上的機械體隨著老人的話,各自散去,為含英和老人騰出一條通往露台邊緣的過道來。
如今……這裡只看得到雲翳。
含英仍然沉溺在無法接受的「真相」之中,根本無心觀照老人指稱的景色。
如果這座山裡的機械體其實都是人類的話,那也就是說……
這並不準確,那些機械體只是現實中行動著的「真正的」機械體在這場夢境中的倒影罷了。
在這樣的倒影裡,「搖籃」將他們抽離出來的人的記憶和數據,附著在機械體上,用來控制那些現實中確切存在的機械體們。
從上山以來……我一直在……殺人……
…………
你會覺得難以接受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含英的聲音與她的身體一道,輕輕地顫抖著。
在機械的身軀之後,是活生生的人……我……
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冰冷的機械,只不過被填充在了人形的皮囊之中,同樣犯著人的罪惡——
不!這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抑制住那種顫抖。
殺人的……工具。
不,不該是這樣的……
她只是想要找到悠悠,找到何謂「心」,何謂「靈魂」,完成約定,僅此而已。
也許她一直都沉浸在自以為是的犧牲的正義裡,只不過是為了更好地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只不過是自私的另一個名字……
我……都做了什麼……
不如說,這裡的一切……都並非活著的「人」。
如若沒有肉體,只留下記憶和數據,這還能算是活著嗎?
老人就像一位真正的大家長一樣,慈愛地撫摸著身旁力士機械體的鐵臂。
「搖籃」將人的記憶和數據複製出來,投放在這場夢裡,而早在那時,「他們」就已經棄絕了一切希望,已經死了。
死,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不為任何人……其實,「他們」也很感謝你。
為什麼!?
即便是他們的思想和精神,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們的心,他們的記憶,他們的願望和痛苦……我都聽見了啊!
在我面前,他們就這樣消散了。就像一台散架了的機器,就這樣……碎裂了。
老人艱難地彎下腰,撿起了地上那柄滿是鐵鏽和卷刃的長刀。
只是這柄刀對他來說或許太過沉重,只能顫顫巍巍地倒提著,遞給含英。
你不是已經聽到了他的願望了嗎?
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得起活著的代價的。
人們有選擇活在過去的生的自由,就同樣擁有選擇因過去而死的自由。
將希望灌輸給他們……才是真正的殘忍。
含英握住那把幾乎快要破碎的刀,上面彷彿還有某人遺留下來的溫度。
如果能選擇充滿希望地活下去,為什麼還要選擇死?
因為「希望」這個詞,對「他們」來說,已經太過沉重了。
含英無法理解這種邏輯,不如說,對於機械體而言,這就是一個不可能理解的邏輯判斷。
如果算式中的判斷條件可以輸出為一個能夠接受的結果,那機械體便沒有理由拒絕。
如果能緊握住希望地生存下去,為何還要放棄生命?
你不必如此自責。
生與死之間,有太多連人類也無法理解的事了。
你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之後再思考也不遲。
你和你的朋友,不是還有要找的人嗎?
含英沉默地點了點頭,她需要時間來消化那個「事實」。
她,還有她帶著一塊進山的那些人類九龍眾,就在山頂的大殿上。而且,她們都還活著。
山頂……
我誠摯地希望你能救下你想要找到的人,孩子。
但如若你無法救下她……請你也一定要終結這場夢。
老人平靜地轉過身去,不再對著那輪如血的殘陽和迷茫的雲海。
如果這場夢繼續存在下去的話,那九龍的街道很快也會被這些機械體淹沒。
就算是「搖籃」自己不知道該做什麼,機械體手裡的武器也會告訴他們該做什麼。
那時候,生與死的權力……就不是人們自己說了算的了。
為了阻止九龍陷入火海,就必須要殺死那些機械,和人……是嗎?
是的。
就沒有……兩全的辦法嗎?既救下這些九龍人的心魂的數據,也能阻止搖籃的復仇。
你看呢?
如果真的有兩全的辦法,也許悠悠就可以不必失去自己的記憶而回到九龍城,也許自己就可以不必受到「搖籃」的控制而死在那個夜晚。
在無法兩全的時候,所有的結果,都取決選擇。
對機械體而言,這本就是一個不必多加思考的抉擇:為了多數人的拯救,少數人的犧牲是必要的折損。
她自然知道該怎麼選。
只是在做出那樣的選擇時,存在於她身體之中的某個地方,隱隱作痛。
沒有。
你看,有些事情,我們有得選,但有些事,我們沒得選。
這場夢……是時候甦醒了。
對了,在夢境和現實之間,還有一道門。
守著那道門的人,就是你方才見到的那個僧人。
他……也是人類嗎?
某種意義上說……是的,但他只被賦予了看守大門的職責。
你必須邁過那扇門,才能見到真正的現實。
才能見到……茯神。
咚……咚……
鐘聲如同擊發在耳畔,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清晰。
原本聚集在露台上的機械體們的身影逐漸稀薄,一點點消失不見。
時間不多了啊……呵。
茯神……?
嗯。他和你一樣,也是很特別的機械,也有「心」。
只不過他一直都活在現實之中,卻始終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場夢。
和這裡的居民們正好相反……
他被剝奪了做夢的權利,因為機械體不會做夢。
但我們如今不是就在夢中嗎?
所以啊,他才只能活在現實裡,而現實對他來說可能……太殘酷了。
咚……咚……咚……
山中的鐘聲更加洪亮,震耳欲聾。
最後的最後,可以請你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不過這件事對你來說,可能同樣非常殘酷……
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似乎是等待著含英能夠先做好心理準備。
即便老人不挑明,那個唯一的選擇也已經擺在了含英面前:
她可能必須殺死那個名為「茯神」的,同樣擁有「心」的同胞。
就如同她已經死過一次,而又從夢中重生。在現實中忍受著殘酷事實的人,也許有權利在夢中永眠。
你的眼裡已經有了我的問題。
但是啊,你的心裡,有了答案了嗎?
…………
她真的已經有了<答案>了嗎?
不……我不知道。
我沒有權利決定別人的生死,那應該是他自己「心」裡的選擇。
那你心裡……其實已經有答案了,你們想要找到的,在這裡,都能找到。
老先生!
老人的身形也一點點消散,露台上,又只剩下含英和不遠處的斯布納。
以及迴盪在他們耳畔的鐘聲。
他們都消失了。
夕陽照在含英身上,將她的影子投在冷清的露台,沉默地承受著鐘聲。
殘陽如血的意思是,在她手上,曾沾著的那片殷紅——
多年以前,曾染紅了自己雙手的,「曲大人」的循環液。
與這顏色相配的,還有那一晚的歡笑,尖叫,新生,和死亡。
……含英。
嗯。
難以想像「搖籃」到底在這座山裡做了些什麼。
將人們殺死,把人類的記憶和數據抽離出來再造一個數據化的人,再用這些數據去填充機械體……簡直就像是活著的地獄。
你認為那些人類已經死了嗎?
從生理角度上說,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死亡。
但我們方才遇到的那些機械——不,那些九龍人。他們的言談舉止,他們的記憶……明明就是活生生的人。
斯布納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我覺得這事情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
也許這是一個異常殘忍的事實,但我想……為了能讓我們不殘忍,就必須接受它。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在這個時代,我們只能接受。
也許,尤利西斯他也已經……
斯布納哽咽了一下,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但含英已經意識到了,事實可能比斯布納預想得要更加殘酷——
「你們想要找的,在這裡,都能找到。」
自己想要找的人的確就是悠悠,據老人所言,悠悠應該就在山頂。
而斯布納想要找的「尤利西斯」,卻遲遲沒有找到。如果說她們最終也會見到尤利西斯的話,那他很可能……
對不起,斯布納先生。我……無法原諒自己。
嗯?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不過這件事對你來說,可能同樣非常殘酷……」
遺憾?後悔?或者說……犯下了罪過。
我真的有資格這樣做嗎?
我不願停留在這樣虛假美麗的夢裡,但卻為了離開這裡而不得不面對更加殘酷的事實。
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她的手又一次不自覺地伸向了自己的脖頸——那道留著不可磨滅的傷痕的地方。
就是在那一晚,她傷害了悠悠,欺騙了她,兵刃相向。
卻也是在那一晚,為了保護悠悠,她選擇了死。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機械體,一個普通的舞伶。
她沒有辦法保護好每一個人,她只能萬分自私地緊握著自己的那個「希望」。
因為她希望著,期盼著悠悠能夠活下去、自己能擁有「自己」的選擇。
她是因希望而死的。
在那個美夢裡,她一直這樣希望著。
也正如此,她才在那樣的夢裡,往復不斷地「活著」,直到她甦醒的那一天。
我……不會否認我做過的事。
或許夢本就不像詩詞歌賦裡描述的那樣輕盈美好,如果要背負這樣殘酷的事實活下去,我也做好了付出相應代價的準備。
無論是什麼樣的事實,無論是人還是機械,無論是生還是死,我都準備好了。
殘陽和雲海置於身後,她攀上最後的岩間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