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裡。
我們一直在這裡兜圈子。
斯布納捏碎了兩個小時前自己放在飛簷上的礫石。
這裡的山路……比想像中的要更加複雜。
你的朋友很可能也像我們一樣在這山裡迷路了也說不定。
但方才這一路上已經沒有再見過悠悠的蹤跡了。
那邊!含英!
順著斯布納手指的方向,轉過山壁的棧道上,出現一個有些傴僂的身影。
人類?
自從我們進入這座山裡,從未見到任何人類。
在我們迷路的時候,反而出現了一個人類……有些蹊蹺。你怎麼看?
這也有可能是「搖籃」設下的陷阱。
但我們已經在這片山區裡轉了很久,也沒有更多線索了。
即便這是一個陷阱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雖然不太能聽懂你的「九龍話」,但……好吧。
那還是由你來打探消息吧。我不太擅長和人類打交道。
然而正當斯布納和含英商量著的功夫,那位傴僂的老人卻像是什麼也沒看見一樣,徑直地走過了他們身邊。
老先生?
哦哦!實在是抱歉,耳聾眼花……
老朽彌苦,見過二位。
您是這山裡的居民嗎?
姑且算是吧,一山一破廟而已。
請問,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搖籃」您知道嗎?
還有,您有沒有見過一個小女孩……
你好像有很多問題,這可急不得。
老人伸手拍了拍山岩上的塵土,隨意地靠坐在上面。
到山頂還有一段距離,暫且歇息想必也無妨。
聽到老人的話,斯布納警覺起來。
等等……你怎麼知道我們要去山頂?
還是說,二位知道該去哪裡?
……
山頂是每個訪山之人的目的,自古便是如此。
二位想來沒有什麼相信我的必要,但對於二位,我會有問必答。
……那你來吧,含英。我在附近偵查一下情況,有什麼事,記得通知我。
九龍人說話……都這麼彆扭嗎?
斯布納朝著含英使了一個眼色,便靠到棧道另一邊去了。
含英?真是個好名字啊,無妨,無妨……
這片山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路上只見到了您一個人。
有些不速之客來了山裡,僅此而已。
「搖籃」嗎?
是的,約摸幾十年前,他們來了這裡,占了山寺。
山寺一直在這裡,只不過是他們來了,再過多少年,山寺還在這裡,他們也許就不在了吧。
您好像很了解這個組織。
哪裡有什麼了解,老朽不過是在這裡灑掃了許多年頭罷了。
這些事,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早就沒有了。
……那您在這山裡有見到過一個孩子嗎?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一件白色的斗篷。
嗯……那副模樣,已經不能稱之為孩子了吧?
您見過她?
前些日子,她帶著一群人從這裡急急忙忙地過去了。
帶著一把大劍,像個頭領模樣,錯不了。
老人用手杖指了指山崖背後的棧道。
……就像你一樣,錯不了的。
像我一樣?
困於無明,何異於飛蛾撲火。
人們追尋著「搖籃」製造的幻妄的願望,那個女孩追尋著「搖籃」造成的幻妄的惡果。
你又何嘗不是如此……
不,我的願望絕對不是什麼「幻妄」。
你想找到的,真的是她嗎?
老人向山岩一旁的樹蔭摸索著,摸出一顆蘋果來。
孩子,你知道這山為什麼叫懷梧山嗎?
這……我不知道。
一千多年以前,這座山還不叫懷梧山,只是因為有一位號稱長梧居士的詩人死在了這裡。
據說,她只是路過了這座山,便立刻決定要在此了結餘生。
從那以後,這座山就更名為懷梧山了。
長梧居士,懷梧山,都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
重要的是名字下面的東西。
名字下面的東西……您能說得清楚一點嗎?
有些道理,連人都弄不清楚,遑論機械。
但我倒是覺得,機械體也好,人也好,都可言眾生,都可謂有情。
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對了,這山雖說叫懷梧山,但這山上卻連一顆蘋果樹也沒有。
老人將手裡的蘋果遞給了含英。
這樣的蘋果,味道肯定很好。
當然,皮質緊實,果肉細膩,汁水甘甜。
但……這是蘋果嗎?
它可以是,或者說,至少在現在,它還是。
它如此真切地存在著,散發著清新的果香,透露著誘人的紅色。
蘋果在她手裡瘋狂肆意地生長,卻伸展成一棵高大的楓樹,又轉眼間乾枯傾頹,凝聚成一顆乾癟細小的種子,安靜地躺在她的手心裡。
這……不可能。這是幻覺嗎?
成住壞空,皆是如此。
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現實裡!也就是說——
這裡也只是一場夢。
含英向老人投去疑問的目光,但他只是笑盈盈地看著含英,沒有回答。
到底是什麼時候,完全沒有任何跡象和知覺……
「搖籃」。
是的。
也就是說,悠悠也遭遇了這種情況。
約摸三天前,她已經通過這裡了。就在前面這條路。
她沒有迷路嗎?
「他們」似乎對她很感興趣,便沒有設計讓她迷路,引著她去往山頂了。
「他們」?就是「搖籃」嗎?
老人只是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那……有什麼辦法可以找到悠悠,離開這裡?
山頂是每個訪山之人的目的,自古便是如此。
只要通過山頂,便能找到一切的答案。
……
怎麼?還有什麼問題嗎?
那您呢?
我嗎?咳,只是一介老朽而已。
從我們進山開始,只遇到了您一個人類。剩下的都是遭到搖籃改造的機械體。
而如果現在真的只是一場夢的話,您又為什麼會告訴我這些?
我……能相信您嗎?
相信與否,是你自己內心的選擇。
即便是真實,也只取決於內心是否相信而已。就如同名字之於本質一般……
老人伸出手去,收回了含英手心裡的那顆種子。
這棵樹種我先為你收著吧,我們會再見的。
哦,「他們」來找我了……
老人的身軀突然開始數據化——
含英!
一直在一旁觀察著的斯布納馬上察覺出異樣,但當他衝到含英身邊時,原本倚坐在石頭上的老人已經消散成一陣數據波動,不見蹤影。
斯布納先生,我沒事。
這裡果然另有蹊蹺!
如果就如這位老人所說的話,我們現在……並非身處於現實。
什麼意思?
他……向我暗示了一種可能。
這裡可以發生一些超乎常識理解的事,而這種事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
從一開始,我們可能就已經步入了「搖籃」布下的陷阱。
你是說,我們現在身處於某種虛擬世界嗎?
雖然很不可思議,但應該是這樣的。
但這根本沒有辦法證明!
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察覺到進入這個所謂的陷阱,那也就是說……
……在這裡,現實和虛擬的界線很可能是相互模糊的,就像夢一樣。
這算是一種夢嗎?可理論而言,機械體不會做夢。
只可能擁有最低功率的思考迴路運轉狀態,這是唯一接近於人類的「夢」的解釋。
斯布納先生沒有做過夢嗎?
沒有。
在那位「先哲」喚醒我之前,我一直在一個夢中沉睡。
甚至對於如今的我而言,那時在夜航船上和悠悠的生活,也彷彿一場昨日夢境。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機械體也會做夢。
在我的夢裡,一切都無比真實。
在我內心深處,也許我知道那的確是一場夢。
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醒來,不如說,不願醒來。
……在這之前,你見到過先哲嗎?或者先哲的畫作?
沒有,我只聽說過機械先哲可以啟迪機械體,賦予機械體「心」這種東西。
也就是說,你在沒有接觸過先哲的情況下,只靠著和那個小女孩一同生活,就自發地覺醒了。
在人類的紀錄中,夢是一種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特徵的東西。
只有真正覺醒了的機械,才能覺察到「自我」的存在,也才會產生真正的「意識」。
也就是機械體的「心」。
那就是……「心」嗎?
自加入機械教會以來,我只聽說過你用「夢」來描述自己的意識……
甚至於連先哲大人自己也很少告訴我們關於「夢」這種東西。
斯布納的話已經相當明顯地指向了那個答案——
如果在那時你就已經覺醒了的話……那你從那時起,就已經擁有「心」了。
在教會時,塞萬提斯先生也同我提起過這個猜測。
但我……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證明這個猜測,連阿爾卡納也無法證明,什麼是名為「心」的零件。
或者……這本身就是一件不需要證明的事也說不定。
斯布納困惑地搖了搖頭。
這些事我也想不清楚。
不過……你相信那個人類嗎?
可能他就是「搖籃」故意用以迷惑我們的誘餌。
他的語氣非常平和,也很耐人尋味……我不覺得他是在欺騙我。
而且,他的話裡似乎還在有意地隱瞞著什麼——即便是我們彼此都知道他的確是在隱瞞著什麼。
真是怪事。
如果「搖籃」想欺騙我們,我想只需要讓我們在這裡一直迷路下去就可以了。
但那位老先生卻告訴我,「即便是真實,也只取決於內心是否相信」。
就像是在說,如果我們相信哪條路可以離開這裡,就真的能夠離開一樣。
只靠我們這樣想著……就可以?這是不是有些過於異想天開了。
如果這已經是夢了的話,我想我們的確可以更有想像力一些……
我們剛才走的是哪條路來著?
這邊,順著山崖向左走。
含英邁步向前,再次踏上了方才已經走過數遍的棧道。
那條路我們已經走過許多遍了。
那就再試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