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烈火一般的燃燒,卻不是火;
當你的心跳動的時候,他就會熊熊燃燒起;
按住你的胸口,捂著你的耳朵,就會聽到他的聲音;
如果你氣絕的話,他就會變冷。
——是鮮血。
滴落的鮮血已然洇濕了少女的裙擺。
惡龍垂下巨大的頭顱,胸腔不斷起伏,爪牙無力地抓撓著。
少女的嘴唇翕動著,像是為了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笛聲孱弱而嗚咽,卻久久不願斷絕。
鳶尾紫的眼瞳裡沒有任何怨懟與仇恨,像一汪秋日平靜的湖水,卻蘊含著千言萬語。
——龍與少女的生命之線連接著。
——惡龍必須被消滅。
少女知曉著一切。
在猶豫的每一秒都會有人因此死去。
在目光交匯的刹那,雙方都明白了彼此的想法和決意。
長笛底端的鋒刃深深地嵌入了血肉。
痛苦使她的氣息變得斷續,哀絕的笛聲訴說著一切。
勇者必須完成他的使命。
少女微微仰頭,沐浴在天光之下,她的目光穿過了陰冷壁窟,越過災厄遍佈,荒蕪的大地,見到了何等美妙的光景。
她仿佛忘卻了所有的苦難,微微牽動了嘴角。
樂章即將落下最後一個音符,少女將長笛斜靠在胸前,安然闔上了雙眼。
惡龍血紅的雙瞳逐漸黯淡了下來,他癱伏在地面,徹底失去了氣息。
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你。
世界飛快地倒退,現實的五感回到了你的身體,無數記憶充斥在你的腦海。
像一個遲到的預言,對先知的審判一般。
少女書寫著她的末路,這是多麼戲劇性的巧合。
她已將所有想像的苦難付諸筆尖,細細地描摹書寫,將所有悲傷的體會蘊藏在胸間,然後冰冷的現實將它們一一應驗兌現。
這是一出多麼悲傷又多少滑稽的戲劇。
傲慢。
頻繁閃動的強光,精美的仿生花束,擁擠的人群,熱烈的掌聲,殷切的笑臉,不斷張合的嘴巴。
這並不禮貌,不論是僅僅盯著別人的五官的局部看,亦或是在採訪環節失神。
祝賀,讚譽,溢美之詞。
天才。
幼稚。
賽琳娜攥緊了手指,她微微挺直了脊背。
……為了創作《阿卡狄亞大撤退》這部作品,聽說您收集了很多相關資料……
蒼白的臆想。
……關於戲劇結尾的設計——瀕死的士兵為離開地表的人們獻上祝福的那一幕,很多觀眾,乃至評論家都表示大受感動,您的創作靈感來源是什麼呢?
……真是絕妙的收場。
你的作品裡空無一物。
……不如我們聊些輕鬆點的話題,在沒有靈感的時候,您會做些什麼呢?
對於這些問題,她是如何作答的呢?
強光照耀著,儀器以超越微秒的速率記錄著眼球的轉動,手指的動作,唇角的弧度,身體的每一寸顫慄。
——她原以為自己已無所遁形。
張嘴無聲,賽琳娜大口大口地喘息,她的雙手緊緊地按壓著自己的心臟,鼓噪地、不安的心臟。
一團濃重的墨蹟洇透了紙面,鋼筆跌落在地板上。
全息螢幕常亮著,一段文字出現又被撤回。
無數的幻想充斥在她的腦海,如同往日的亡魂糾纏著她,叫囂著想要顯靈。
她指尖發燙,引以為豪的文字卻七零八落,她的字句不再優美,拼湊不出任何有意義的段落。
從始至終都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沒有停筆的時刻,散場不意味著結束,她只能不斷地寫下去,惶恐不安地寫下去。
即使她以為她什麼都寫不出來了,即使她什麼都寫不出來了。
她筆下是傲慢,幼稚,天真,虛假,蒼白的臆想,她的作品裡空無一物。
她無可辯駁。
溫室的花朵,從未直面過真正暴風雨,在末日的境況下,她一出生便身在方舟。
她縱覽自己的過去,一切都那麼蒼白無力,沒有任何厚重的含義。
她的狼狽不堪僅因被尖刻地評價,而去揣測真正苦難的那一瞬,一直縈繞著她的愧疚感徹底攫住了心胸。
即使如此,她甚至還在渴望從這份愧疚帶來的不安與痛苦中汲取出一點點創作的能量。
她已失卻了所有魔法。
創作是這麼不講道理的事情嗎?
創作是會帶來痛苦的事情嗎?
她到底在堅持什麼呢?一開始促使她走向這條道路的原因是什麼呢?
她找到了自己最初的創作。
那是一個非常簡單、幼稚的幻想故事。
她用尚不流暢的筆觸描繪了一整個世界。
她用言語傳達,向摯友分享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在一個小小的本子裡,滿滿的。
裡面有心地磊落的勇者,神秘的吹笛人,擁有魔力的女巫,邪惡的巨龍和無數無數深陷困境但依舊充滿希望的人民。
裡面有年幼的,天真的,幼稚的自己。
是了,她一開始並沒有什麼高尚的理想。
她只是想表達而已。
於是她提起了筆。
她把自己揉碎了。
她把現在這個傲慢的,痛苦的,愧疚的自己也放進了這個故事裡。
這個七零八落、幼稚的故事也許會有無數個結局。
也許會存在有無數個自己。
真實的,幻想中的自己。
不斷成長的自己。
但她們都是自己。
在她們共同創造的世界裡,賽琳娜會擁有自己的結局和命運,她會和自己交談。
向自己娓娓道來她的所見所聞,所經歷的種種情景。
她的故事永遠未完待續。
紅潮行動當日,空中花園,監察院,技術科內。
一個個操作終端被快速敲擊著,全息螢幕以微秒的速度閃爍切換,人們專注著手頭的工作,偶爾有聚集在一起交談的聲音,三三兩兩的人形成一個圈,又很快又各自散去。隨著「嘀——」的一聲,科室的門自動敞開了。
穿著制式制服的人類迎了上去,操作著終端進行清單核對。
在目光觸及到這次運送的物品時,她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巨大的幔布遮蓋下隱隱顯露出形若人形雕塑的輪廓,但由於過於巨大,它幾乎堵住了行走的通道。
這是什麼?為什麼藝術協會的設備需要我們這邊進行實體技術查驗和監查審批?
這樣的提問並沒有指望得到任何應答,更類似於感歎。因為空中花園行政部門所有物品的流通審批必須伴隨明確的檔說明上傳至對應接收部門的終端。
在系統上敲擊下接收的指令,蘇勒卻發現附屬的說明文件上顯示了查閱許可權限制的標識提示。
蘇勒皺著眉頭,甫一抬頭,驀地一驚,一隻手正撫在幔布上。
同樣穿著制式服裝的粉色短髮的女性構造體偏轉了視線,微微點頭對同事打了招呼。
伊什梅爾,你嚇到我了。
抱歉,剛才視線被擋住了。
如此龐然大物堵在路中央,任誰都會先被吸引了注意力。
蘇勒沒有就此話題多說什麼,擺了擺手表示算了。
從地面上來了?有什麼發現嗎?
聽說這次的狀況很危急,什麼情況?相關任務的保密許可權等級都特別高,沒有什麼消息傳出來。
需要執行部隊的工作哪次不危急。
從科室內傳來一個女聲。
伊什梅爾的出現打破了科室裡沉悶單調的氣氛。
這次是比較特殊。
伊什梅爾的聲調不高,但似乎對任務方面沒什麼多說的興趣,很快換了一個話題。
她伸出一隻手,然後將手掌攤開。
一種紫色的花卉出現在她的掌心。
這次,我在下面發現了這個。
紫色的鳶尾花。
長劍般葉片舒展著,夢幻般紫色纖弱的花瓣微微蜷曲著,層層疊成一個優美的形狀,這不是任何人工造物能夠媲美的絕妙傑作。
花朵漂浮在伊什梅爾的掌心之中,閃爍著的光點無一說明了掌心之景並非真實。
這是一朵資料之花。
你還真有閒情逸致啊。
在仔細打量研究之後,蘇勒發現這確確實實只是一朵普通的、由資料構建而成的美麗花卉後,興趣缺缺。
即使每次任何人員從地表返航,都要經過漫長的多工序檢驗及消毒的流程處理。所有從地表上帶回的物品都需要經過特殊審批,就算是一朵花,一粒石粒。
而伊什梅爾極其喜好收集。
她似乎對地面上的任何事物都興趣盎然。
而現實情況的限制使得伊什梅爾開始使用她的能力。
伊什梅爾擁有極強的資料收集重建能力,雖然沒有求證過具體資料,但蘇勒確信伊什梅爾是空中花園裡構造體算力頂尖的一批。
——那幾乎可以算作魔法了。
經伊什梅爾之手復原的物品與真實的物品相比,反而會更加精妙和「真實」。
就仿佛黃金時代傳說裡的拉比,使用巫術為黏土灌注靈魂一般。
但可惜的是,她似乎只對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感興趣。
譬如這次的鳶尾花卉,譬如上次帶回的灰色的提線玩偶……
非常復古的品味。
蘇勒不由望向伊什梅爾的座位,桌面上光點浮動著,走近仿佛是一個黃金時代的展覽櫃,擺滿了各種奇異的小玩意。
思緒飄遠了,回過頭來,她看向伊什梅爾,她正與科室裡的其他人講著話,似乎意識到蘇勒的目光,微微側過眼來。
那白色的眼瞳仿佛充滿魔力又一片虛無,她微微笑著,仿佛在問怎麼了。
啊對了……外面那個大部頭……好像叫什麼」哈姆雷特「。
我的許可權等級不夠,流覽不了交接檔,你這邊看看?
伊什梅爾向周遭的人作了個示意,低頭查閱起了系統。她的目光似乎停留在某一行字上,半晌,她關閉了系統。
好,我來接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