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比安卡強烈要求的那樣站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踏進這座曾扶養她長大的教堂。
我已經偵察過了,教堂內沒有任何活動信號,感染度也很低,只是……
她低下頭,帶著強烈的不安舉起溯源裝置。
模糊的虛影在溯源裝置的映照下逐漸清晰,化為了瑞楠與其餘三人的影像,隨著眾人一同把手放在走廊後的大門上。
阿德琳姐姐……還有另一個我……?
先知大人,這是神啟之子請下神蹟的地方,請跟我們來吧。
只要回到聖壇就能得到神的庇護,我們接下來都不用再擔心了。
呵,聖壇……宗教真是優秀的騙術,只需要幾個雕像,一些故事就把人騙去送死。
就是因為這麼容易受騙,你們才會被當成毫無價值的犧牲品,淪為實驗的材料已經算是在廢物利用了。
您在說什麼?
沒什麼,走吧,讓我看看你們說的神蹟啊奇蹟啊庇護啊究竟是什麼東西。
推開沉重的大門,映入來訪者眼中的教堂卻和預想中大不相同。
……這是……聖壇?
曾用於禱告的長椅堆滿了花盆,清晨的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戶灑落在綠葉上,帶來了一種別樣的生機。
原本擺著小聖像的地方已被貨架取代,地面上也擺滿了盆簍與木箱,無一例外都裝著泥土。
其中生長著花卉,蔬菜,穀物,種類繁多,足以支撐五六人在這裡生活。
唯一讓她感到熟悉的物件只剩下正堂那倒塌的聖像,與教堂內陳舊的供暖系統。
是的,這是被神祝福的地方,所以才能讓植物健康生長,放心吧,這裡什麼危險都沒有。
…………
聖女大人還是很緊張的樣子。
抬頭看向比安卡,她一邊調查虛影成像,一邊警惕地查看著四周有沒有潛伏的感染體,餘光還不停地掃過自己。
彷彿視線錯開一秒,那個噩夢就會變成現實。
指、指揮官閣下?!
她思考了數秒,終於收起了武器回握住自己的手,神態卻還沒有完全放鬆。
嗯,先繼續調查吧。
劍杖輕點過溯源裝置,虛影成像在輝光中開始流動。
這他*不就是個溫室嗎?聖什麼壇啊?你指著紅潮說那是聖壇,我都算你用心演了。
您……您在說些什麼啊?要不是有神庇佑,雪原上怎麼可能生長植物?
你們的神原來是供暖系統嗎?
怎麼可能?剛到這裡的時候,供暖系統早就停止運作了,動力燃爐癱瘓了,也沒有能源。
萬幸的是,那時神啟之子還在,他幫我們詢問了神啟,指引我們去很多地方尋找能源,修復供暖系統,這才創造了環境。
指引?難道你們就從來沒覺得根本就沒有神,這些都是你們自己做的嗎?
請不要侮辱神,如果沒有神的庇佑,我們這些一無是處的人怎麼能讓這麼多植物生長結果?
……哈,原來如此,你們這群傢伙根本就沒有相信過自己啊,怎麼不去找神啟之子?應該還有一個叫格蕾絲的活著吧?
一個神啟之子能指引的信徒數量有限,格蕾絲大人雖然最受神的寵愛,她也無法再照顧更多的人了。
哦,看來是格蕾絲投奔遺忘者之後人滿為患了。
我記得空中花園也有安排你們去其他難民據點吧?在那裡留著不好嗎?非要廢這麼大力氣回到聖壇。
那些據點沒有容納我的地方……
這孩子險些被據點的人打死,我也一樣。
是的……在接受神的啟發之前,我也曾是那些暴民中的一員,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能做,他們也什麼都能做。
自發組建的據點本就和保育區不一樣,那裡總是混亂不堪,想要自保就必須靠武力。
這對成年人來說都很嚴苛,更別說小月了,她只是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孩子。
……是神啟之子大人救了我們。
沒錯,加入赤音神啟之後,神啟之子與紅潮向我們證明了死亡不是終點,我們不再害怕,也不再因為恐慌而發生衝突了。
那位大人總是說,無論我們喜歡雪原上的現世,還是紅潮中的往世,他都會借助神啟來指引我們,於是我們就在這裡住了下來。
所以,您看……這座聖壇,就是神啟的證明。
哦,看來是那個神啟之子教了你們怎麼修供暖系統,又教了你們怎麼種菜,所以你們就在這裡留下來了?其他人呢?
他們都前往紅潮往世了。
只剩下你們幾個活下來了啊……神啟之子呢?他也死了?
不對,按照你們的說法,應該是前往「紅潮往世」了吧。
不,神啟之子大人沒有前往紅潮往世,他為了保護我們身受重傷,瀕死之時卻決意不肯回歸紅潮。
那他去了哪裡?
蓋伊沉默了片刻,指向教堂深處的供暖系統燃爐。
神啟之子說……他這一生已經足夠痛苦了,一點也不想借紅潮延續自己的痛苦,然後就跳了進去。
…………
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選擇,不知道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只能守著這裡,打聽其他神啟之子的消息。
後來,有個人說只要通過神的試煉就能讓我們再次見到他。
在跟著那個人離開之前,我們把聖壇委託給了一位據點的友人,作為交換,他這段時間可以採摘聖壇裡的蔬菜。
可他們做了那麼多嘗試,最終卻說我們沒法通過試煉。
哈……然後你們這群廢物就到了我這裡。
請不要侮辱我們,即使你是先知,也和我們一樣沒有通過試煉。
沒有通過試煉?
嗯,送我們離開的人說「那位先知雖然能預知神啟,卻是一個和你們一樣無法通過試煉的人」。
先知大人非常不願意接受這件事,實話告訴她之後,她就和我們吵了起來。
別把我和你們混為一談!!
蓋伊爺爺和她吵了很久,好不容易說服了她,她卻突然哭了起來……
比安卡低下頭,摩挲著手中瑞楠的銘牌。
我只是想再見到他一面……卻不知不覺走到了這一步……
我們也是啊,我們也只是想再見到神啟之子。
…………
瑞楠看著面前這些曾被她輕視的信徒,方才意識到他們的動機和處境竟和自己如此相似。
她自嘲地笑了起來,笑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笑聲融化在哭聲中才停下。
是啊……我們根本就沒什麼不同,不相信自己,想要借助別人的力量,我甚至……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我本以為那只是一點點小的錯誤,可這些錯和認知的偏差堆積在一起,早就積攢到就足以活埋自己的程度了。
她仰起頭,對著面前的神像發問。
比安卡隊長,你曾說不想放棄這些信徒,也會有不想放棄我的時候嗎?
隨後,她又回答了自己。
不,我已經越過了那條線……不在你的原諒範圍裡了。
我到底有什麼資格去嘲笑別人……
還有機會,先知,現在我們團結在一起,一定還能找到神啟。
聽到這句話,瑞楠回過頭剛想說些什麼,懷中的終端卻突然發出了震動。
情況有變,比安卡申請了灰鴉小隊的援助,我們派過去的人被幹掉了,你丟失的終端給她「幫了大忙」。
什麼?
你必須為自己的錯誤負責。
我還是會誘導比安卡來這座教堂,你叫那些難民信徒去找她,他們身上有電磁脈衝環,我已經遠程打開了倒計時啟動。
你想用他們的命來殺比安卡嗎??
廢物本來就沒必要被珍惜,我們只是在廢物利用,只要你完成了這個任務,我就讓你去見升格者。
上次和上上次還有上上上次你也是這麼說的!!你只是在騙我,和騙他們一樣,沒什麼區別。
收起你的情緒,我只是其中一個對接人,也只是在按照要求辦事,你對我發脾氣改變不了任何事。
哈哈……沒錯,你也是在按照要求辦事,我也是,他們也是,我們都沒有什麼區別,最後都會被拋棄。
嘖,我可沒有你這麼廢物。
是啊,在今天之前,我也這麼想。
切斷通訊之後,她就丟掉了那個終端,叫我過去,說要解除我身上的「試煉環」。
那時我才知道那個環到底是什麼……可是她才剛給我拆掉,頭上就發出了「嘭」的一聲……
她看起來好難過,好像渾身都很痛,卻還是在叮囑我們。
來不及了……你們快逃,去找……找那位和這片雪原一樣潔白的聖女,她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她和我這種虛假的先知不一樣,她一定能救你們……
快逃……!我就要變成感染體了……!離我遠一點!!快逃!!
然後,我們就遇見了你……蓋伊的身體還算硬朗,他跑得最快,可還是……
阿德琳姐姐……蓋伊爺爺還能回來嗎?
阿德琳抱著小月,搖了搖頭。
聖女大人,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
如果你們不想去難民據點,能收留你們的就只有跟隨遺忘者的格蕾絲了。
但那位神啟之子已經無法再接收更多人了。
這件事就交給議會來決定吧,在具體的方案出來之前,你們能作為證人跟我們去空中花園的直屬保育區嗎?
過去了會有危險嗎?
謝謝,指揮官閣下,我也會盡快完成排查,讓清理部隊恢復正常運轉。
麻煩您了。
比安卡投來了謝意的笑容,隨後,她又馬上低下頭,攥緊了手中的銘牌,心情沉重地向倒塌的聖像走去。
聖女大人在難過嗎?
她有些失神地看著四周的植物。
偵查已經結束了,這裡很安全,也和那個覆滿積雪的教堂不一樣,這樣就好……不會讓您受傷就好。
…………
對於已經發生的罪行,我從未懷疑過清理部隊的處理方式,但我一直都不想等到這一切發生之後,再去「處理」。
就像他們曾經說的那樣,我們沒有那麼多「合理的幫助」,能給每一個需要的人。
您非常理性,對指揮官來說這是優秀的品質,也是大多數人都沒有的品質。
強迫他人捨棄感情變得理性,是不現實且殘酷的事情,如果只是不斷用刑罰來恐嚇,走投無路的人還是會選擇鋌而走險。
我想要尋找的不是如何懲罰犯下錯誤的人,而是如何預防這樣的事再次發生,更何況瑞楠已經付出了代價。
聽到這句話,她回過頭認真地注視著自己。
您說得對……我也有被感情蒙住雙眼,無法理性判斷的時候,因為有您在這裡,我才沒有迷失方向。
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夢嗎?
比安卡跨過地上的花朵,在聖像面前坐了下來。
那個夢的終點,就是在這裡……
您孤身一人來到這座教堂,沒能察覺到被白雪掩埋,暫時停止活動的感染體……只看到了在此彷徨的我。
夢中的一切都很模糊,唯獨您的表情……我怎麼都無法忘記。
記憶中通向未來的畫面和此刻重合,帶動了早已停擺的時針。
就這樣,您給了我傷害您的機會……當灰鴉小隊的其他人趕到這裡的時候……
她閉上雙眼,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在這裡成為修女的時候,神父曾對我說「要理解心的脆弱,惡魔與神皆因此不滅」。
無論對錯,無論法律如何規定,人類都無法避免被感情支配,也因此產生愛恨,傷害與保護。
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積雪徹底覆蓋教堂的時候,我會再一次遇到背叛,在這裡走向長眠吧。
人類伸出手,遞過來一小束粉色的玫瑰。
指揮官閣下……
……改變……
…………
是啊……這座教堂也在改變。
她輕嘆了一口氣,露出了有些釋然的笑容。
指揮官閣下,可以把那些玫瑰戴在我的髮飾上嗎?我想記住今天的事,記住您的話,記住雪原也能讓花盛開。
謝謝……好看嗎?
這套塗裝也不再只是走向「雪原」的夢了,就像藝術協會的人所說的那樣,它變得更像是新娘的禮服了。
以前的我從未想過,雪原上也能栽培出這麼多植物,也從未如此渴望過……以「雪原」為主題的塗裝能綴飾上花朵。
您來到我身邊之前,我本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夢」的結局,卻被改變了。
比安卡微笑著頷首,看向四周繁茂的植物。
沒錯……即使要借助一個虛幻的信念才能相信自己,他們也還是做到了。
比安卡輕輕嘆了口氣。
最堅固的束縛永遠不是鎖鏈或殘酷的懲罰,而是溫暖的家,升格者們深知這一點,一直在假意伸出援手來誘導背叛。
我們不該去苛責他們內心不夠堅定,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沒有人應該習慣背叛與離別。
這些離別與痛苦無論在客觀角度上看起來孰輕孰重,都會留下傷痕,刻下離別的前奏曲。
只有足夠溫暖的家,才會讓人想要留下,我們需要向他人傾訴,獲得鼓勵,互相填補痛苦造成的裂痕。
為此,我想做出改變。
嗯,這只是其中一步,還有很多想改變的地方,我需要列出詳細計畫,還要提交給議會審核。
剛剛在溯源裝置呈現的記憶中,也捕獲到了其他叛逃者的聲紋,還得知「克希拉」很有可能在升格者那裡。
凜冬計畫和升格者依然有聯繫,這一點我倒是不太意外。
每當抓住他們的把柄,他們都能想辦法迴避徹查,有時是替罪羊,有時則是一份足以「將功抵過」的成果。
嗯,我絕對不會原諒那些自作聰明的人,他們不該越過那條線。
……在這一點上,您也一樣。
灰鴉小隊是大家眼中的英雄小隊,擁有很多特權,即使有時不那麼合規,也不會那麼快被定罪。
您也因此與升格者接觸得最頻繁,請一定不要被他們捲入其中。
我當然相信您,或許……是因為我無法想像用箭矢對準您的那一天,才會像這樣反覆提起。
……?
您是在指什麼呢?和我一起去審訊室詳細談談吧。
……只是玩笑嗎?
她稍稍鬆了口氣。
指揮官閣下,請不要在這種事上戲弄我。
嗯,我願意相信您。
也請諒解我總是這樣提醒,畢竟身為清理部隊的隊長,得到了這樣的職位,總有一天……
是的,所以,我只能珍惜現在。
比安卡垂下雙眸,露出了恬靜的笑容。
就在此時,手中的終端突然傳來提示,露西亞已經到教堂附近了。
好。
她溫和地回握住人類的手,從聖像前站起身來。
離開教堂前,比安卡再一次回頭望向那座靜止的鐘,望向過去曾佇立在鐘錶下的神父和年幼的自己。
百合花怎麼會回答留在哪裡更好?請不要為了安慰我而說謊。
那時被淚水打濕的地方已化為了廢墟,從中開出了寒雪般潔白的花。
曾經向神祈禱的少女也已經長大,握緊了武器,和所有掙扎在末日中的人們一樣,代替默許一切的神明在世間行走。
她<//我們>深知神並不存在。
她<//我們>仍不會放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