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燈光,清靜的走廊,缺少了平日來去匆匆的人群,更顯寂寥。站在無人的過道中央,花了片刻時間才想起自己為何在這裡。
沿著走過無數次的道路前進,不一會兒就來到了熟悉的辦公室門前,正準備抬手按下門鈴,裡面卻先一步傳來沉著有力的聲音。
進來。
電子鎖的綠燈閃爍了三次,合金門扉向兩邊滑開。
走進簡約的辦公室內,面前的老人關閉了正在進行推演的沙盤。
找你來是準備談談你的畢業去向。
沒有絲毫拖遝,對方開門見山地說道。
我不會干涉你的選擇,但作為教官,我需要知道你這麼做的理由。
為什麼拒絕了指揮部的邀請,而申請了前線執行部隊指揮官的名額?
對方的眼神如鷹般嚴厲,帶著鋼鐵的冰冷,這雙眼睛從自己入校以來就像現在這樣一直注視著所有人。
語氣中既聽不出來鼓勵,也沒有絲毫不滿,有的只是肅穆與莊嚴。
毫不懷疑,自己哪怕說出一丁點的謊言與藉口,也會被不留情面地戳穿。
張了張嘴,卻感受到了世界的搖晃。
指揮……指……請……
意識被拉扯,極速地向下墜去。
眼前是熟悉的休息室,麗芙站在旁邊,一隻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另一隻手拿著檢查用的醫療器械,正擔憂地看著自己。
桌面上的光幕顯示著正在撰寫的報告,報告的前半部分還算正常,後半部分則是一大串意義不明的字元,就像是臉滾鍵盤打出來的一般。
揉了揉被壓得有些血液不暢的臉,重新看向麗芙。
指揮官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是因為太累了嗎?
……
這樣的說辭顯然不可能讓麗芙安心,在對方擔憂的表情前,自己很快就敗下陣來,高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那麼請將頭向後靠一點,記得放輕鬆。
無比熟練地完成了檢查流程,可以看到麗芙稍微鬆了口氣。
是的,不過建議指揮官還是早點休息比較好。
麗芙朝自己點點頭。
那就要看指揮官對健康管理計畫的執行程度了,比如現在就去休息。
麗芙微笑著應對自己的「呼救」。
那麼就讓我來協助接下來的文書工作,早點完成的話,指揮官也能提前休息。
已經完成了。
指揮官才是,今天的康復訓練沒有遲到吧?
說完,兩人都不由苦笑了一下。不論是自己肌肉萎縮的身體還是麗芙時不時出現隱痛的意識海,都無法正常支持作戰。
雖然也曾藉助外骨骼的幫助進行過幾次非作戰任務,但這類任務也並不是時刻都有。
況且藉助外骨骼也只是權宜之計,讓身體徹底恢復才是最實在的事。
在戰況焦灼的當下,有著優秀能力的露西亞和里顯然不可能隨自己和麗芙一起滯留在空中花園。
雖然很想和小隊成員一起在前線並肩戰鬥,但在他們的勸說下,最終還是留在後方一邊進行復健一邊處理文書工作。
也不知道里先生和露西亞怎麼樣了……
為了不對作戰造成干擾,一般是由里和露西亞在地面據點休整時與自己進行聯絡,據說他們所處的戰區已經取得了小範圍的勝利。
指揮官,還是喝點其他的吧。
打破有些沉悶的氣氛後,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報告上,一邊長按倒退鍵刪除著那一長段意義不明的字串,一邊把手伸向旁邊的咖啡杯——
卻意外觸碰到了溫潤的手指……
指揮官,還是喝點其他的吧。
麗芙將水杯遞到自己手中,白色的蒸汽在杯口浮動,褐色的咖啡已經被替換成了琥珀色的茶水。
這是不含咖啡因的香草茶,你今天攝入的咖啡因已經到達180mg,出於健康考慮,不應該再過多攝入了。
麗芙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小隊的健康管理一直都是由她負責,這裡還是乖乖聽從專家的建議吧。
喝下一口琥珀色的茶水,溫暖的清香從喉頭慢慢下墜,然後漸漸擴散到整個胸腔,不間斷工作所積累下來的疲憊與睏倦似乎也因此淡去了不少。
此時麗芙已經在自己的對面坐下,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起了剩餘的報告。
微亮的光幕,輕響的敲擊,淡雅的茶香,認真的麗芙……房間裡像是只餘下了這些,寧靜而平和……
這樣的平靜已經很久沒感受過了……
指揮官,這份報告有些地方還需要你確認。
這就是最後一份了。
接過麗芙整理好的文件,確認完畢後便在報告結尾錄入了自己的身份ID,原本預計需要一下午才能處理完畢的檔,在二人默契的配合下,不到兩小時便被處理完畢。
少女為空置的杯子重新斟上茶水,看著尚未關閉的全球作戰地圖,稍微有些出神。
我在找露西亞和里先生他們的位置……
畢竟昨晚的通訊,我錯過了。
昨晚,在露西亞和里例行通訊的前一段時間,麗芙的隱痛症狀突然發作,讓她尚未完全康復的意識海進入了極不穩定的狀態。
藉助隨身攜帶的連結線及時建立起深度連結穩定住她的狀態後,就穿上外骨骼抱著麗芙一路跑向了生命之星。
而在露西亞二人通訊接入時,麗芙仍處在治療流程中。
指尖點在地圖上的一處據點,人員部署、物資補給以及接敵狀況等資訊也隨著自己的操作顯示了出來。
在人員部署的頁面,露西亞和里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他們的狀態也只有短短的兩行字。
機體損傷率:15.32%
感染率:0.00%
根據作戰簡報來看,似乎是兩人在缺乏輔助型構造體預警的情況下,孤軍深入找到了一處紅潮支流。
在與異合生物的激戰中,安置好了指示信標,引導據點駐軍用有限但精準的火力截斷了這條支流。
要是我也能在……
麗芙的目光停留在了簡報的第一行,那裡除了簡要陳述了目前據點緊缺的物資補給外,還特別備註了目前各小隊都急需輔助型構造體的援助。
指揮官是指遠端深度連結的改進嗎?
意識海的隱痛症狀需要通過深度連結進行穩定,現在阿西莫夫等人正在攻克不藉助連結線而是通過遠端傳輸的方式達成深度連結的難關。
只要解決這個技術難關,那麼灰鴉重回同一片戰場,並肩作戰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麗芙點了點頭,接著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了有些為難的表情。
對了指揮官,雖然教授建議你多運動,但是指揮官在完全康復前還是不要過多申請地面任務比較好。
總覺得從麗芙的表情中看出了些許「不相信」。
好在麗芙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她接著問道。
接下來要怎麼安排呢……
雖然一開始麗芙的初衷是讓自己能夠早點休息,但不管怎麼說現在就去睡覺也實在為時過早。
今日的康復訓練在上午就完成了,就算想要再進行也需要提前一天預約。
一時間,自己還真想不到接下來該怎麼安排。
咦,我嗎?
我也暫時還沒考慮過……如果指揮官也沒安排的話……
通訊的提示音在休息室裡響起,兩人都停下了對話,接通通訊後,阿西莫夫的投影出現在了空氣中。
你現在在哪裡?
如果手上沒有很重要的工作就先中止,來一趟科學理事會。
阿西莫夫的表情很嚴肅,就連眼眶周圍的黑眼圈都深了幾個色號。
在通訊裡不太能解釋清楚,等你到了實驗室我會說明,記得帶上麗芙。
欸?
突然被提到名字的麗芙有些驚訝。
麗芙也在你身邊?和她一起過來吧。
聽到回答後,對方就關閉了通訊。
阿西莫夫先生找我們是有什麼事呢?
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渾身的疼痛已經消去了大半,康復訓練和營養調理的成果十分顯著。
指揮官,需要我幫忙嗎?
一邊依偎著麗芙,一邊拄著拐杖來到了阿西莫夫的實驗室。
麗芙你不要太慣著這人了。
卻意外見到了另一個並不陌生的身影。
拄著拐杖慢慢走到了阿西莫夫的實驗室。
之所以沒選擇坐輪椅是出於「這也是一種復健」的考量。
麗芙則跟在背後,緊盯著自己。
實驗室的大門打開,卻意外看到了另一道身影。
年輕人恢復得不錯。
教授?
出現在面前的,正是負責自己和麗芙治療流程的希波克拉底。
而在她身後,阿西莫夫正盯著面前的螢幕,各種複雜的讀數與圖表在螢幕上一閃而過。
他們隸屬的部門並不相同,按理說一般不會湊在一起工作……
看你的表情,應該是已經猜到叫你和麗芙過來的原因了。
沒錯,放置在極晝機體裡的意識海監測探針傳回了一些資料。
阿西莫夫正在對它們進行視覺化處理,這些資料……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視線在自己和麗芙之間來回打量。
很不尋常。
很遺憾,並不是。
但是在極晝機體內安放的意識海監測探針傳回了一些資料。
這些資料或許會對完善深度思維連結技術有幫助,阿西莫夫正在對它進行視覺化處理。
完成了。
這時阿西莫夫從螢幕前抬起頭來,他將螢幕轉過來,只見上面是一幅茂密森林的鳥瞰圖。
我從頭開始說明,首先你應該還記得尋回麗芙意識碎片的經歷吧。
當時在安置好麗芙後,自己便事無巨細地闡述了那段經歷,畢竟哪怕是再微小的細節也有可能對修復麗芙的意識海提供幫助。
當時你找到了我們未曾發現的第七塊意識碎片。
在將意識轉移回蝕暗機體後,我們會定時用不同頻率的信號對極晝機體進行掃描,試圖發現可能遺漏的部分。
沒錯,雖然信號回饋微弱到可以忽略,但它確實是屬於麗芙的一部分。
不過,從探針傳回的資料來看,它的資訊波段很特殊,更接近一種……
阿西莫夫似乎在思考著合適的,方便理解的字眼。
這裡就讓我來解釋吧。
我先舉個簡單的例子,你還記得你昨天在康復中心從多少人身邊經過嗎?
嗯,就像你不會記得自己吃過多少片麵包一樣。
哦,你會記得嗎?那我倒想好好研究下了。
人的意識並不會將所有收集到的資訊都記錄下來。
有些事情雖然確實經歷或者設想過,卻不會在記憶中留下深刻的痕跡。
就像教授說的那樣,這段資料也與之類似,屬於被意識「忽視」、「遺忘」或者說「拒絕」的部分。
根據對回饋信號波形的分析,可以大致推測出映射這片森林的意識碎片的位置。
阿西莫夫將畫面中心放大到幾乎佔據了整個螢幕。
尖塔剪影出現在了畫面的正中央,猩紅的植物正攀附其上。
伴有很輕微的感染,但並不意味可以忽略。
所以需要你和麗芙一起幫忙清除污染,並進行調查回收。
有些擔憂地看向了麗芙,畢竟她的意識海仍在復健流程中,現在執行這種任務是存在風險的。
指揮官,不用擔心,我沒有問題的。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你們的安全始終是我們第一個要考慮的。
這次與上次不同,現在我們有充足的時間來做準備。
阿西莫夫為此編寫了「保險扳機」程式。
一旦情況失控,「扳機」就會啟動,將你們強行喚醒。
如果你們判斷現場情況不適合繼續調查,也可以主動使用「扳機」。
這不會對你們的意識造成傷害,但我們就只能放棄這塊碎片了。
之所以選擇你們兩人還有另一層考慮,這塊碎片與潛意識類似,都是構成意識海底層的部分。
你們在其中一起行動的資料回饋,對於深度思維連結技術的改進同樣能起到很大幫助,畢竟這種意識樣本十分罕見。
說到這裡,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
不過這種樣本不要再來第二次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
見現場的氣氛有些沉悶,麗芙主動出聲詢問道。
什麼問題?
我要怎麼和指揮官一起進入我自己的意識碎片?
阿西莫夫為你編寫了專用的潛入程式,你先隨他去做調試吧。
至於這個指揮官,會在你調試完成後再進行潛入。
是。
指揮官,我們等會兒見。
麗芙朝自己揮了揮手,便隨著阿西莫夫前去了用於潛入的艙室附近,而自己也拄著拐杖準備起身——
然後就被按在了椅子上。
麗芙本人在意識碎片中可能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
有可能是意識形象上的,也可能是性格上的,具體還得看這塊意識碎片究竟是麗芙的哪一部分。
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一種「深入自己的內心」。
所以照看她的事就拜託你了。
希波克拉底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失重感褪去,視線恢復,粗糲的樹皮抵住了後背,泥土與嫩草的清新在鼻尖縈繞。
陽光透過樹縫落在臉上,像是溫暖而輕柔的撫摸,林間響起清脆的鳥鳴,空谷傳響。
感受到沉甸甸、毛絨絨的觸感,低頭看去,一隻胖乎乎的松花鼠正趴在自己手背上。
似乎是目光的擾動撥弄了看不見的絲弦,森林的寧靜被打破。
松花鼠化作翻滾的毛團從自己手背上一躍而下,消失在了森林的深處。
站起身來,花了些時間整理混亂的思緒……
周圍的情景和阿西莫夫所展示的圖像一模一樣,但和自己一同潛入的麗芙卻不在身邊。
因為是第一次做這種嘗試,所以你們潛入的位置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偏差。
仔細回憶實驗室內的交談,看來在進行調查前,首先要做的是和失散的麗芙會合。
就像面對一張雜亂的圖,人會本能地去尋找最熟悉的東西,指揮官和構造體之間也存在某種引力。
閉上眼睛,仔細去感受那種不可捉摸的「引力」,卻只有斷斷續續的回音,根本無法構成線索。
像是在寂靜無光的深海中摸索,雖然知道對方就在附近,但缺乏指引,捕捉不到具體的方向。
就在這時,一點微光將黑暗刺出了一個窟窿。
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隻蝴蝶,四瓣翅膀中間綴以黑色的細紋,將散發著螢光的綠色切割開來。
在它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感覺……
它環繞著自己飛行了兩圈,落下點點流明,似乎在示意自己跟上去。
被這股「熟悉」所牽引,自己跟上了這隻蝴蝶的軌跡。
穿梭在廣袤的森林中……
走過無數相同的景色……
前方的路越發幽森,只有蝴蝶的螢光作指引……
就在這時,耳畔捕捉到了前方的窸窣,有人正踩著林地裡的雜草向自己走來。
指揮官?
熟悉的嗓音從樹叢後傳出,接著腳踩草地的窸窣聲變得急促起來,麗芙的身影也從樹蔭裡顯現……
只不過和記憶中有一點「小差別」。
黑色的華服裹住了少女玲瓏的軀體,莊嚴而肅穆,但背後的淺綠翅膀卻又給予了她夢幻般的靈動,像是要在你不注意時就乘著風消失不見。
指……指揮官,請不要一直盯著看……
或許是因為自己一言不發的姿態太過專注,少女害羞地低下了頭。
把視線轉向了別處,眼前的景象太過出乎預料,而在愣神之餘,那隻指引自己的蝴蝶不知消失在了何處。
眼前的麗芙和潛入前的穿著明顯不同。
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在我醒來後就已經是這種狀態了。
麗芙也審視起自身,甚至試著伸手碰了碰背後的蝴蝶翅膀。
阿西莫夫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
平時麗芙的著裝多以白色和淡粉為主,這樣的配色並不常見。
指揮官覺得怎麼樣呢?
指揮官……
雖然有些羞怯,麗芙臉上還是高興的表情佔比更多……但不知為何還帶著些許驚訝。
其實我是想問指揮官有沒有像我一樣受到影響……不過還是謝謝。
咦?
麗芙的表情有些驚訝。
其實我是想問指揮官有沒有像我一樣受到影響……不過還是謝謝。
指揮官更喜歡原來的樣子嗎?我知道了……
不過我想問的是指揮官有沒有像我一樣受到影響……
畢竟現實中的傷痛並不會被一起帶入意識海中。
有一個……或許也能算是被影響的方面。
看到自己有些疑惑的表情,麗芙拍了三下手。
靜悄悄的樹林中突然出現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大群松花鼠從四面八方探出頭來。
草叢間、樹冠上、岩石後……到處都是它們的身影。
黑溜溜的小眼睛在自己和麗芙之間來回打轉,似乎在困惑這裡為什麼會出現兩個人。
沒關係,這個人不是壞人。
聽到麗芙的話,松花鼠們一下子從藏身處湧了出來。
在反應過來前,自己和麗芙就被一大團溫暖的「毛球」淹沒了,它們親昵地蹭著臉頰和掌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友善。
在麗芙看不見的視角也試著偷偷拍了三下掌,但卻並沒有喚來什麼。
麗芙溫柔的氣質在平時就很能吸引到動物,但拍拍手就能叫來這麼多松花鼠,還是遠遠超出了「動物親和」的程度。
一開始只是想拍掉手上的泥土,然後這些孩子就出現了。
我也試過改變拍手的節奏和次數,甚至還模仿了兒童劇碼裡的魔法少……
麗芙突然止住了話頭。
總……總之做了各種嘗試都沒有效果,會過來的就只有松花鼠。
麗芙一邊嫺熟地撫摸著小小的「毛團」,一邊望向了別處。
將一隻不小心從肩膀上跌落,掛在自己上衣口袋不停撲騰著小短腿的松花鼠放到地面上,繼續說道。
嗯,在我醒來後……
在麗芙簡明扼要的說明下,自己大致瞭解到,雖然潛入時間相差無幾,但麗芙和自己的潛入位置卻有一公里左右的距離。
或許是受意識海的影響,雖然背部有類似於極晝機體的翅膀,但它並沒有給予麗芙飛行的功能。
看來只能暫時放棄從空中飛到森林中央這個想法了。
在麗芙陳述完畢後,也簡述了自己的經歷……
蝴蝶嗎……在我醒來時,並沒有出現指揮官描述的蝴蝶。
需要進行精準掃描嗎?
雖然對那隻蝴蝶很在意,但是比起追尋那飄忽不定的意外,調查森林中央這一明確的目標,才是更要緊的事情。
正在進行地形掃描和路線分析。
唔……
範圍內的障礙物太多,並沒有辦法直接推演出到達森林中央的路徑。
似乎是察覺到了離別的氛圍,掛在身上的松花鼠們開始了浩浩蕩蕩的撤退行動。
而口袋裡也被它們留下的各種禮物裝滿,堅果、漿果、種子、花瓣……
最後一隻松花鼠朝麗芙揮了揮小爪子,也潛入到了岩石的縫隙中。
麗芙微笑著向它道別。
正……正在規劃其他路線。
原本以為依靠麗芙的偵查能力,就算是再複雜的地形環境也不在話下。
但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座森林的複雜程度……
或者說麗芙本人也沒意識到的……
無底洞般的想像力。
那是在出發一段時間後發生的事。
森林中的路面並不好走,厚實鞋底雖然保護了腳掌不受尖石侵害,但是光滑的青苔往往需要自己緊繃神經才能避免滑倒。
周圍盡是相同的顏色,相同的樹木、相同的雜草、相同的野花……
沒有被人造訪的痕跡,蟲鳴也顯得遼遠。
方向感被徹底打亂,只能在麗芙的指引下慢慢前進。
就在這時,走在前面的麗芙卻停下了腳步。
咦?
這裡的橋……和我想像中有些不同。
麗芙有些意外又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
越過擋路的岩石,將視線從地面轉向前方。
然後面前的景象就讓自己將未說完的話語遺忘在了喉頭。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條約二十米寬的深谷,而其上則是一條橫跨深谷的「橋」。
這座特殊的橋由一朵朵「圓盤」拼湊成橋面,散發著水晶般的潤澤以及斑斕的光。
而在「橋」的周圍,同樣的圓盤在空中漂浮,做著無規則的運動。
在略顯昏暗的環境中,它們就像路燈一般照亮了周圍。
仔細看過去,這些「圓盤」底部都拖著長長的鬚線或是半透明的裙帶。
像是察覺了視線,幾根鬚線抬了起來,朝這邊揮了揮。
浮空的水母突然開始招呼我。
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不過它們沒有敵意的樣子。
因為之前一路上都沒遇見什麼奇怪的事情,所以自己也忽略了一點。
意識海和現實生活有差別的可不止是時間流速而已……
就像麗芙拍拍手便會喚來無數嬉鬧的松花鼠一般,超現實的景象總會在不經意間找上門來。
所以會出現「水母橋」也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吧?
就像是在回答自己的問題一般,從深谷底部突然湧上了幾股巨大噴流,一些構成橋面的水母被沖散開來,但是很快就有別的水母接替了它的崗位。
收到了大自然的饋贈,橋面也越發潤澤。
我想……可能和小時候聽到的「鵲橋」故事有關?
麗芙臉上閃過不確定的神色。
鵲橋,那是在九龍傳說中會在特定時日由喜鵲緊貼著身體搭起來的橋。
和面前的「水母橋」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雖然一個是天上飛的,一個是水裡游的。
嗯,或許是關於童話故事的記憶……
有些事情雖然確實經歷或者設想過,卻不會在記憶中留下深刻的痕跡。
就像教授說的那樣,這段資料也與之類似,屬於被意識「忽視」、「遺忘」或者說「拒絕」的部分。
腦海中不由閃過希波克拉底與阿西莫夫對這塊碎片的描述,特徵上倒也符合。
小時候讀過的童話在記憶中確實算得上模糊。
指揮官會覺得孩子氣嗎?
畢竟是對童話的記憶。
能夠在成年之後重新擁抱童年也是件浪漫的事。
雖然溫柔且少言,但麗芙一直是那個從方方面面照顧大家的人。
她是成熟的人。
……
聽到自己的回答,麗芙鬆了口氣。
那麼指揮官,現在需要另外規劃路線嗎?
麗芙點了點頭。
咦,我……我想先脫了鞋會比較好吧?
麗芙低頭看了看自己頗具殺傷力的高跟鞋鞋跟。
統一意見後便開始了行動,踩到半透明的外傘面上,從腳下傳來了光滑而富有彈性的觸感。
壓低重心,接下來只要保持這種節奏……
指揮官,快退回來!
麗芙出聲的同時也拽住了自己的左手,但還是太遲了。
腳下水母的傘面先是癱了下去,然後猛然收縮向上一拱……
自己和麗芙很快就和漂浮在半空中的粉光水母面面相覷,雖然對方並沒有眼睛。
在下落的失重感襲來前,面前的水母很快就探出裙帶將自己和麗芙捆了起來。
但兩個人的重量似乎超過了它的承載極限,像是破了洞的降落傘一般,它也向下墜去。
好在一旁的水母及時發現了這種情況,也將裙帶纏了上來,兩者一起用力,總算浮了起來。
取而代之的是,麗芙和自己被捆得更緊了。
感受到絲綢般的輕柔的事物墊在了後背上。
指揮官……是我的翅膀……被壓到了。
麗芙斷斷續續,低到幾乎要聽不到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每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她的力氣,因為兩人被捆得緊緊的,就連後腦勺都緊靠在一起無法轉動,所以自己也無法觀察到麗芙的表情。
總覺得能幻聽到蒸汽沸騰的聲音。
沒……沒關係,不過我想現在這種方式才是正確的越過峽谷的辦法。
正如麗芙所說,粉光水母正協同它的夥伴將二人送往深谷的對面。
兩人都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任由水母慢悠悠地帶著自己飄蕩向對面去。
嗯,看來現在這種方式才是正確的越過峽谷的辦法。
在視野中,那隻一開始被踩中的水母正用觸鬚纏著一塊苔蘚就著露水擦拭傘面上的泥土。
很快留在上面的泥土便被擦拭乾淨,它看起來又亮了幾個百分點。
它們擠在一起大概並不是想搭橋,而是靠著休息。
仔細看了看,一開始被自己誤認為橋墩的水母確實光亮要稍微暗淡一些,伴著輕微的起伏,就像是在淺睡一般。
應……應該算是某種「起床氣」吧?
因為並沒有什麼危機,所以麗芙的聲音裡也帶著一點笑意,與此同時視野也在逐漸下降,不一會兒腳下傳來了結實的觸感,身上的束縛也為之一空。
轉身望去,水母沒有離去,它似乎還想將麗芙被壓得皺起的翅膀捋平。
謝謝你們的幫助,這點小事就不用在意了。
但是水母仍然執拗地待在原地,它柔軟的觸鬚和裙帶顯然並不能勝任將褶皺捋平這項工作。
咦……?!指揮官怎麼也……
抬頭看了看仍在做無用功的水母。
那……那就拜託了。
在水母發出的柔和光芒下,一點點將薄紗般的翅膀捋平。
看著仍然浮在半空中的水母以及在自己手中一點點恢復原樣的翅膀,感慨道。
畢竟這裡並不是現實,沒有那麼多束縛。
擺脫重力的束縛,與雲層並肩乃至衝破雲層;突破距離的限制,隨時隨地即時通訊;掌握自然的偉力,將原屬於天空的雷電化為己用……
那指揮官覺得……這裡的景象也有實現的可能嗎?
抬起頭,在水母的七彩幽光中,周圍的景象如夢如幻。
「雖然這種幻夢看起來是那麼得遙不可及,但只要還有人會憧憬這樣的景象,那麼它就一定會有實現的一天。」
「但就算因為現實的阻礙,無法看到這份幻夢實現的那一天,我們也可以將它託付給懷著同樣憧憬的下一個逐夢者。」
「但這並不意味這份憧憬與幻想需要被從心底抹去,就算不能達成完美的結果,也可以不斷去靠近這份完美。」
將蝴蝶翅膀上的最後一點褶皺抹平,雖然依舊無法飛翔,雖然留下了淺淡的傷痕,但它總算是恢復了舒展的模樣。
微風拂過樹梢,掀起輕響,森林似乎在訴說著同樣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