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鯨游弋在深遠海岸。
她聽到自己停留在廢墟中,看到自己流浪在荒原裡。
她看到地球上無數次日出日落,在大地上,森林和群山都被籠罩在光芒之中,
她看到大海上,五彩的雲朵被渲染上血橘色,在無垠的大海上翱翔。
她看到過無數次月亮,用盈虧衡量著生命的尺度,她看到沉默擁抱城市,音符躍動時間。
鐘錶滴答著逐漸加速,代表悲劇和喜劇的神明戴著面具從天空駕駛由黑豹拉著的車降臨。
迷失的夢境終將清醒,暴風雨過後,彩虹輕盈地懸掛在天地之間——
——賽琳娜。
呼喚聲穿過劫難的苦痛,驅散虛無的幻夢,自炫目陽光中蕩響——
連結艙中,適配新機體的賽琳娜眉心緊皺,看起來情況並不樂觀。
意識海遷移結束,對比曾經適配「授格者」的機體適配數據,目前沒有出現任何異常。
雖然我確實也沒有預料到,哈姆雷特中曾經「儲存」的鯨歌數據,能夠起到一定程度上穩定意識海的作用……
對比著從哈姆雷特中取出的那朵數據光點組成的鳶尾花中儲存的數據,阿西莫夫陷入思索。
唔……
螢幕上的破折號跳躍著,連結艙中,賽琳娜的手指輕輕移動。
[player name]……
瑩亮的眼眸中閃爍著繾綣色彩。
她看到了,看到了一直守望她,安慰她,指引她的那個人類。
一切痛苦在陽光的照射下一掃無遺。
連結艙緩緩開啟,像是沉睡在水晶中的睡美人。她期待著這一次的見面,又迷茫於對「新生」的顫慄。
冰冷的觸感落入手心。
輕柔力道反握住自己的手。
……
我許多次構想過這個情景……
見到[player name]的開場白,第一句應該說什麼好呢?
「初次見面」稍顯生疏,「你好」又太過平庸,換做其他的寒暄又是否得體……
她的聲音宛如雲雀低低啼鳴。
我曾經許多次擔心過,和你相見時,我的姿態會不甚成熟,或不夠完美……
但「理想中的自己」,卻似乎是另一個觸碰不到的彼岸。
顯然,賽琳娜也留意到了她肩膀上的「傷痕」。
哪裡會有那樣恰好的事情呢?恰好的時間,恰好的地點,恰好「完美」的我……
真正更換機體之前,我仍然在煩惱,是否應當讓你看到這樣的我,但是……
唇角勾起笑靨,她輕輕握住面前人類的雙手。
我想清楚了,我想要的……只是見到你。
因為想要見到你,所以才會擔心這一切,與其在擔心中再次錯過,不如就這樣「不完美」的相見。
我很高興指揮是我醒來之後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也很慶幸自己沒有再拘泥於「完美的自己」……
……我很想你,[player name]。
時光靜悄悄地從兩人身側溜走,賽琳娜呢喃一般,講述著信紙無法承載的話語。
她講述她在地面看到的光景,講述獨自在月光下的雪原流浪,講述漫天繁星,也講述那一封封她記錄在那個破舊手記上記載的每一句詩歌。
……打擾一下?
機體適配結束,有些注意事宜要說明一下……
啊……抱歉!
從沉浸在二人世界的旖旎中驚醒,賽琳娜頰邊飛上一抹紅暈。
該說抱歉的可能應該是我才對……咳。
工作人員取出報告,簡單概述。
利用哈姆雷特中的數據調整過後,你的意識海暫時穩定,也沒有和改造過後的機體出現排異反應。
然後……即使有幻奏作為改造的基礎,這副機體的研發時間也過於匆忙,為了界定部分功能,我們捨棄了機體上的「外形」部分。
她示意地指向賽琳娜肩膀處的「傷痕」。
為了更加合理的將她的核心部分和意識海轉移進這副機體,我們只能這樣做,畢竟比起美觀,還是需要保障實用。
之前待在二部,現在去了藝術協會的那個叫蕾奧妮的姑娘和我們爭執了很久,但最後還是妥協了。
按照藝術協會的設計,這副機體的外形並不算百分之百的完成形態,之後可以慢慢「修補」這些缺陷。
嗯……暫時就這麼多,如果沒有其他事宜,就不多打擾了。
工作人員禮貌地將兩人「請離」了試驗區。
站在科學理事會大門前面面相覷,賽琳娜倏然輕笑出聲。
……噗嗤。
真是……充滿戲劇性的結尾。
我很想和你一起在空中花園走走,繼續和你聊過去的事情,只是……
會長告訴我,軍方要求我在適配機體過後前往報備相關事宜,他們有些事情想要了解。
放心,這只是一次小小的例行問詢……
你知道我的地址……你會來找我的,對吧?
下意識地碰觸一下肩膀上的「傷痕」,賽琳娜對自己露出柔軟的微笑,轉身朝軍方大樓走去。
一如賽琳娜所說,這只是一次小小的問詢。
賽利卡說,因為賽琳娜本身的功績和機體的特殊性,加上藝術協會對她的擔保。
在確定她對改造她的「代行者」確實一無所知,意識海也沒有被篡改的痕跡之後,監察院對這件事情也暫且放下,只要求她定期輸出行動報告,在確保完全無危害之前,不得輕易離開空中花園。
處理過最近的工作事宜,又剛好收到之前託人從科學理事會尋找到的東西,看著窗外算是不錯的天氣,決定就選擇今天去拜訪賽琳娜。
繞過幾條街道,按照曾經寄送信件的地址,尋找到了位於居住區的賽琳娜住處。
呼喚並沒有回應,厚重的門板隔絕著門內的聲音。
片刻後,大門被輕輕打開。
……[player name]?
深藍色長髮的少女驚喜地看向門外。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失約……請進來吧。
她側身將自己迎進房間。
房間內素淨而溫馨,桌面擺放著一束仿生花,中間插著一張卡片,卡片上繪著鮮艷的色彩,和為了表示寫字人激動心情的特大號字體:
歡迎回家,賽琳娜!——艾拉
那是艾拉送來的,她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發現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仿生花中,賽琳娜一邊忙於沖泡茶水,一邊輕聲解釋。
在賽琳娜的機體更換完成之後,自己專程託人輾轉幾次,才尋找到這些「禮物」。
禮物……
她澄澈的眼眸中露出期待的神情。
一卷用於修補構造體皮膚的特殊材料,和一罐特殊顏料放在箱子裡。
這是……
這批材料被研發出來之後,因為只能起到「修補」表面,沒有實際醫療效果的作用而被廢棄,自己恰好曾經在清點物資的時候注意到了那份報告。
幾經申請,才取出了這部分對其他構造體來說堪稱無用的材料。
但至少可以遮蓋住那些令她在意的「疤痕」。
……
柔軟髮絲垂落,遮蓋住少女的側顏,玫瑰色光線攀越在她背後,為她鍍上一層燦爛的輝光。
我已經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我的感激……
迎面而來的,是一個輕輕的擁抱。
謝謝你對我的在意,[player name]。
不……
比起由藝術協會的成員來設計,我更想和你一起來完成這副機體。
她側身撩開柔軟長髮,將雙臂和肩頭的「傷疤」一覽無餘地展露。
沒有被人造皮膚覆蓋的傷痕裡露出了內部的機械結構,像是碎裂的瓷器,交錯在她的肩頭。
不會痛,也沒有額外的影響。
畢竟,只需要付出這點代價就能夠存活下來,已經算是奇蹟的饋贈。
我已經做好了與它們共存的準備,但沒想到……
陽光先一步沉落在心底的海淵。
按照說明,在賽琳娜的幫助下,小心將適量材料覆蓋在她肩頭的傷疤處。
人造皮膚觸感略微冰冷,延展性極高的類金屬材質沾染上人類的體溫,攀繞在少女的臂膀。
謹慎地將剩餘材料盡數覆蓋在傷疤上,力求使整體更加完美,賽琳娜稍稍垂首,深色長髮拂過自己指尖。
……這樣已經很好了!
她欣喜地端詳著肩頭被覆蓋之後的皮膚。
這種材料雖然已經盡可能貼合人造皮膚,但和原有膚色仍有少許差異。
當時特別拜託藝術協會的成員,購買了製作塗裝使用的特殊塗料。用塗料在機體上畫出花紋,遮蓋材料的縫隙,就可以完美掩飾機體的裂紋。
打開特製的塗料罐,剛要提筆沾出塗料,卻又猶豫起來。
我也沒有很好的想法……
不如,我們先在紙上勾勒出草圖怎麼樣?
在小桌上鋪開紙張,賽琳娜站在自己身邊,兩個人一同提筆思索著。
大約是賽琳娜的髮飾給了自己「靈感」。
那麼……畫花藤怎麼樣?
「用金色和銀色的葡萄來裝點,再飾以葉子和銀色的鳶尾花……」
少女的目光柔和婉轉,停留在紙面上。
筆觸劃出流暢的弧線,幾經輾轉,終於銀白色紋路。
和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她對著光線舉起畫紙,看著白色花藤在陽光下綻放。
請幫我將它們謄畫到機體上吧,[player name]。
賽琳娜安靜坐在椅上,人類指揮官站在她的身後,執筆在她的肩頭描繪<M>他</M><W>她</W>們共同創作的圖案。
受限於視角,她看不到人類此刻的模樣,但她卻能感受到筆尖輕軟落在肩頭。
像三月吹拂的微風,塗料一筆一筆在人造皮膚上描摹。
她想像著身後人類專注的目光,想像著<M>他</M><W>她</W>是怎樣凝神描摹那膠質材料,使其綻放出華彩……
泉水與河水交匯,河水與海洋相擁,空中的風永遠伴隨甜蜜的柔情。
花藤生長在雙臂,填補著機體上的傷口,也填補在被磨礪到千瘡百孔的靈魂中。
[player name]……?
沒什麼……
沒關係,我們的時間還有很多。
獲得了肯定的答覆,賽琳娜安心地握起雙手。
和煦光線籠罩著房間,這一切都太過美好,以至於她膽怯地需要尋求確切的存在。
還好……這並不是又一場夢境。
特製的膠質顏料很快融入和皮膚貼合的材料,將存在少許膚色差異的材料完全覆蓋。
已經……完成了嗎?
按捺不住的心緒幾乎噴湧而出,賽琳娜抿起唇角,期待著肯定的答覆。
最後幾筆落下,花藤完整地開放在她的肩頭。
……
幾步臨近鏡前,賽琳娜怔怔看著鏡中的少女。
瑰麗花紋順著雙臂攀援而上,完美遮蓋住了原有的傷疤。
賽琳娜幾乎失去言語——文字也開始逐漸蒼白,無法形容她此刻的所思所想。
她的意識海前所未有的穩定,當然,不只是因為繪製在機體上的白色紋路,更是因為那個會在意她一舉一動的人類……
沒有,完全沒有失誤,一切都很完美。
我很喜歡它們……
拎起裙踞,她輕盈地在原地旋轉,向人類展示著這副「嶄新」的機體。
就像是阿佛洛狄忒的魔法……
這一切,美好的像是一場夢境,但灑落的陽光,窗口的微風,肩頭花紋的觸感,無一不昭示著這裡就是現實。
磨損的靈魂被溫柔填補,她早已回到屬於她的樂園。
按照賽琳娜的要求為她在終端中留下影像之後,按照慣例,修改機體外形應當向軍方報備。
填寫過機體型號之後,在「機體名稱」上,賽琳娜猶豫起來。
這副機體……我還沒來得及給她起一個正式名稱。
在科學理事會,他們仍舊稱呼這副機體為幻奏,我之前也沒有思考過機體名稱,但現在……
我想給自己一個新的名字。
她觸摸著肩頭的花紋。
你有什麼想法嗎,[player name]?
視線掠過房間,停留在桌面堆積的樂譜上,腦海中莫名迴盪起模糊的鯨歌,之前看過的九龍古語自記憶中緩慢浮出水面。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賽琳娜重複著人類的話語。
指揮也閱讀過九龍的書籍嗎?我曾經讀到過這一句話。
越美的音樂越悠遠淺低,「希聲」即「無聲」,藝術需要感悟,才能夠和自然融為一體。
撫平窗口微風吹起的長髮,賽琳娜微笑著。
「希聲」即「無聲」……
這副機體的名稱,就叫做「希聲」怎麼樣?
啊……你是指「犧牲」嗎?
我並不在意這樣的「諧音」。
「只有經歷地獄般的磨礪,才能練出創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唱。」……還記得我們曾經通信的內容嗎?
我從未後悔過改造成構造體的決定,也從未後悔過踏入空間站。
正因如此,這兩個字才賦予了我更深遠的含義。
有人為保護我而犧牲,所以……
她永遠無法忘卻空間站中的人們用軀體為她鋪出的血路。
假如……假如有一天,世界需要我去「犧牲」,我也會毫不猶豫,為之獻身。
因為我知曉,文明的花種,一定會在未來的土地上開出更加絢爛的花海……
少女的眼眸溫柔而堅定,閃爍著認真的光彩。
只是假設而已啦……
所以,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她鄭重地將「希聲」填寫入機體名稱的那一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