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羅妮卡·錚骨·其之一
>既然已經這樣了,痛快死掉反而可以少受點折磨吧?
黃昏,草原。
埃庇羅斯,黃金時代最負盛名的自然保護區之一,此時不過是一片久無人煙的荒原。
兩隻斑鬣狗埋在一堆腐肉裡大快朵頤,那是一具母獅殘軀——它的皮毛被完整剝去,沒被鬣狗糟蹋的部分留著清晰整齊的裂口,這是大自然無法完成的殺戮。
遠處傳來同類的長嚎,催促它們趕緊跟上遷徙的隊伍。
噼啪。
是草莖纖維斷裂的聲音。冷硬金屬踏過的每寸土地,荒草被強制壓下頭顱,折斷腰腹,自然生命匍匐在機械造物的碾壓下,發出卑微的嘆息。
斑鬣狗瑟縮了一下,求生本能讓它敏銳地意識到暗藏的危機,毫不猶豫地轉身逃走。
……
那是雙沒有溫度的眼睛,並未對眼見的一切有任何動容,無論是壯美的自然風光,還是生死的互相吞噬。人類謝幕的文明寂默處,久違地迎來了更陌生的訪客。
已抵達埃庇羅斯草原,確認任務通信受到侵入干擾,內維爾,如果聽到留言,請告知我是否繼續執行——
(尾巴顫動)……
……
沒有低頭,維羅妮卡只是淡漠地調動了瞳仁。居高臨下的睥睨中,荒草裡微微顫動著一根與枯枝無異的尾巴,乾癟瘦小的幼獅側臥在蚊蠅嗡鳴裡,幾乎已落入死亡懷中。
(尾巴顫動)……
通訊系統一陣嘈雜,維羅妮卡偏了偏頭,開始調整頻段,視線也隨即從幼獅身上移開。
嗚……
既然已經這樣了,不如痛快死掉,反而可以少受點折磨。
維羅妮卡轉身離去,將注意力重新放回留言。即使余光瞥到那頭幼獅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渴求地看向她,也並未停駐。
……嗷……
幼獅拚盡全力的呼救聲不比環繞它的蚊蠅嗡鳴更大,更留不住維羅妮卡的腳步。
……嗷……
嗷……嗷……
即便虛弱得只剩一口氣,它依然竭力發出求生的嗚咽,哪怕視線中已經沒有維羅妮卡的背影。
很想活下去。
夕陽收束了最後一抹餘暉,沙沙的草聲再次響起,有什麼生物踏過草地,停在幼獅的面前。
很吵。
嗚……
只要有記憶,機械生命就不會真正死亡。血肉之軀,卻輕易就能被徹底摧毀。
所以是這個原因嗎?
是因為你們只有一次生命?不論是塞拉還是阿列克謝,你們臨死前的動靜,都讓我非常……
面無表情的維羅妮卡難得皺起了眉頭,思考了一下。
非常不舒服。
她低下頭,看向腳下奄奄一息的幼獅。
草原的夜幕降臨了。
空中花園
生命之星
48小時前
空中花園,生命之星,48小時前。
您的大部分指征都在好轉,不過還是不建議執行高危高難任務。趁這個機會再堅持調理一段時間吧,對您身體中的暗傷虧損會很有幫助。
待在醫院的日子有點無聊對嗎?聽說昨天您參加了這裡的戰地護理培訓,好像還上台做了協助示範?
您不知道嗎?很多沒有報名的人都去圍觀了。畢竟是灰鴉指揮官嘛,您在這裡可是「明星」哦。
醫護打趣地眨了眨眼。
再堅持一陣子吧,如果感到乏味的話……我們還有挺多其他的講座培訓。有您在,一定能大幅提高簽到率了,哈哈哈哈。
安心養傷吧,指揮官大人,偶爾也享受一下平靜閒適的生活嘛。
這份平靜閒適馬上被走廊轉運床的聲響打破。
幾輛轉運床在眼前被急急推過,最後那張床的傷員突然扒著欄杆坐了起來,莽撞得連見多識廣的隨行醫護都沒來得及第一時間將他按回床上去。
灰鴉指揮官!
初次見面。哇,居然見到了活的灰鴉指揮官……
抱歉抱歉,我有點太激動了。之前隊長還說生命之星能隨機刷新和您見面的機會,哈哈哈哈,居然是真的。
提及到頂頭上司,傷員變得愁眉苦臉起來。
啊……完蛋了。隊長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吧……這次我因為冒進受傷,下午地面任務小隊又得缺席一人了,完蛋了完蛋了,一定會被隊長罵死的……
不過,只是最簡單的遺址回收任務,應該不會被罵得太慘吧……
對的,這次是去原埃庇羅斯自然保護區的研究所遺址,將那裡的保育與研究資料帶回空中花園,是個比較輕鬆的地面任務。
倒是聽研究員們提起過,科學理事會似乎打算重啟部分黃金時代中斷的特殊病症與特效藥物研究,正在逐步回收相關動植物研究資料。
對的!就是這個。隊長也說,這些資料可以為生態鏈恢復做一些前期的研究儲備,也能幫助多渠道食物產能提高。
這樣說來,這個任務雖然輕鬆,卻很有意義……我看你免不了要挨一頓罵了。
生態保護區,已經是很遙遠的名詞。帕彌什肆虐後,生存成為最高目標,生態保護就和精神文明一起打包扔進了遙遙無期的待辦事項。
好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文明,不管如何艱難,每個歷史時期,人類都能創造刻有自身時代DNA的文化。而生態……連生態都沒有了,確實不必再談生態保護。
指揮官???
雖然療養復健期間可以參與一些低風險任務,但也沒必要——
醫護人員接下來的話留在喉間,眼前這位從來不是畏懼冒險的人。
居然說療養的生活枯燥,過分欸。您啊……真是閒不下來的人。
但您好像……總有把事情搞大的天賦。
總之,我攔不住您的,對嗎?
欸,真的?您打算補位這次任務嗎?
耶!那我們——使命交接!
傷員舉起被繃帶纏成球的拳頭。
繃帶裹繞的指節與戰術手套覆蓋的拳峰乾脆俐落地撞在一起。
草原的煦風拂過自然保護區研究所前的荒草,也拂過正小心搬運遺址內科研標本的任務人員。
灰鴉指揮官,很榮幸能和您一起完成這個地面任務。
研究資料都已經備份完畢,接下來的標本清點就交給我們吧。您還在休養期間,要先一步返回空中花園嗎?
這樣的責任心,不愧是您啊。
構造體隊長露出笑容。爽朗的笑聲驚起幾隻藍腹椋鳥,撲扇著翅膀向天際飛去。草原的天遼闊卻不遙遠,低垂的天際線讓人產生著伸手就能觸到的錯覺。
真好啊,在這樣的環境裡,我才確實有幾分實感……大地才是我們的故鄉。
您也覺得很美吧……這樣說來,清點期間在周邊警戒巡視的任務,可以拜託您嗎?
對方的聲音裡透著愉快的笑意。
難得的休養時間,浪費了還是蠻可惜的,就當做大自然的療癒吧。
藍腹椋鳥落在金合歡樹的枝頭,襯著一幅埃庇羅斯草原的夕陽。如在畫中的鳥兒慢條斯理地梳理著羽毛,三不五時發出幾聲愉悅的鳴叫。
不知不覺,已經離開駐地很遠,被這悅耳的自然之聲吸引,不由得調整臉部的動力甲,駐足欣賞這份難得的寧靜。
嗷嗚……
金合歡樹的樹蔭下,虛弱的幼獅隱蔽地臥在草叢中。
明顯被暴力破壞的花崗岩散落一地,唯獨靠近幼獅的那塊,成功地被錘出了歪七扭八的淺坑,勉強存住一層淺淺的水,顯然是這堆失敗品中唯一爭氣的那個。
更離譜的是大喇喇擺在地上的整塊生肉,雖然貼心地扒掉皮毛,但明顯也不是幼獅乳牙可以征服的存在。
這隻小獅子的狀態明顯不太健康,擔心地探向它的耳尖和爪墊,果然感受到了非正常的低溫。
輕輕捏起的皮毛回彈已經非常緩慢,乾燥的鼻尖和微陷的眼窩都提醒著人類,這隻幼獅恐怕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正常進食了。
嗷……
感受到人類的善意,幼獅圓圓的黑瞳也對上了人類的眼睛,溫順地伸出舌頭舔了舔撫摸它的手,歪頭觀察片刻,見來人沒有惡意,便輕輕拱了一下人類的手心。
從幼獅舔舐的觸感來看,它口腔中的水分也明顯不足了。
從隨身攜帶的補給包中取出營養液,少量倒在手心。
!!!!!!
幼獅試探性地舔了兩口,居然露出了震撼的神情,立即嗷嗚嗷嗚地要求更多投餵。
確定幼崽的吞嚥能力沒有問題,自己才開始將更多的營養液倒入手心。
嗖——
槍尖劈開空氣,危險的嘯叫撲向人類的耳膜。
破空聲抵達前,背部氣流的異動已經讓身體肌肉自動防禦,側身閃避開這一致命襲擊。
還沒確認來人,悶雷般「嗚」的低沉嗡鳴已緊隨其後,立即轉身格擋,緊急啟動的裝甲覆蓋手臂,穩穩架住了橫掃而至的長槍。
鏘——
碰撞的氣流吹起維羅妮卡的頭髮,冷峻的面容上是一雙充滿殺氣的眼睛。
這並不是自己熟悉的臉,但記憶中天寒地凍的航天城,對方揮之不去的凌冽殺意與今日一般無二,讓身體記憶猶新。
真是陰魂不散,到這裡都能遇到你。
側步躲到金合歡樹後,確認沒有致命處暴露,自己才開始嘗試與這個久未謀面的「故人」溝通。
怎麼?以為它沒人庇護,就可以隨意折磨虐待了嗎?
照顧?那頭被剝了皮的母獅,應該就是你「照顧」的手筆吧。
剝皮取肉,這是人類的手筆,附近卻沒有其他人類的蹤跡。原本我還在奇怪……
哼,從你剛才的身手來看,確實有能力躲開我的探查。
我無法理解人類的大腦,為什麼會把折磨作為取樂的手段。不管是機械生命還是動物,甚至是同類,都能成為你們施虐的對象。
害怕、恐懼、痛苦,只有這些能讓你們興奮——
嗚嗚嗚嗚嗚——
兩人對峙之時,幼獅已經準確找到了甩到草叢中的營養液袋,正對著開口處無限暢飲,甚至還有空從喉間擠出喜悅的嗚咽。
……
維羅妮卡沒有說話,但從她陡然冷厲的眼神來看,應該很不滿意這句沒有照顧好幼獅的指責。
呃嗚——
沒等維羅妮卡發難,進食的幼獅突然痛苦嗚咽了一聲,癱倒在地上。
心底浮起不好的預感,急忙從金合歡樹後走出,長槍卻破風而來,擋在自己身前。
你對它做了什麼!
在幼獅身邊蹲下,小獅子明顯已經呼吸中止,無法對外界做出任何反應。
什麼?
不由得心下懊惱,這種營養液不過是作戰人員臨時果腹的應急食品,沒想到對幼獅此刻的身體已經超過負荷。
雖然對人類心肺復甦的流程十分清楚,但動物急救如何開展,此前自己並未學習過。不過好在這次匆匆過目的研究所開放資料中,並不缺乏相關的知識。
將小獅子側放,按照指示找到肘下胸腔處。
剛覆手上去,便覺察到頸部一陣微涼,不用回頭,也知道一柄長槍正威脅性地停在自己頸側。
當我不知道這裡是哺乳動物的心臟?
你以為你可以在我面前殺了它?
這是這次相遇以來,維羅妮卡第一次聽到人類如此冷峻的聲音。
裝甲悄無聲息地覆蓋上了人類的頸側,與懸空的槍尖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
幼獅毫無知覺地癱倒在地上,依靠人類的動作才令它的身軀稍有起伏。
這不是維羅妮卡生命中第一次被警告,那些自以為能用暴力或權力讓自己屈服的人,無一例外都永遠匍匐於長槍之下。
但眼前這個人類的眼神……那並不是暴虐,而是某種莫名會讓維羅妮卡遲疑的東西。
隱約的雷聲過後,草原開始下起濛濛細雨,淅瀝瀝細雨中,人類正單手按在幼獅側胸,有節律按壓、送氣,有條不紊地進行心肺復甦。
……
她放下了手中的槍。
連結?你以為我和我那些同類一樣,是會被輕易哄騙,拴上狗鏈子的蠢貨嗎?
我對你的一切都沒有興趣,做好你該做的事就行。
咳——
隨著微弱的咳喘,幼獅終於重新恢復了呼吸心跳。在維羅妮卡審視的目光中,從自己的急救包中取出一支針劑。
人?
在維羅妮卡的注視下,針劑被緩緩推進幼獅的身體中。
心肺復甦是什麼?
幼獅的呼吸逐漸平穩,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耳朵,略帶打趣地笑了笑。
用這個,就能活下來嗎?
意識到什麼,轉頭看向打斷自己說話的維羅妮卡。幼獅脫險後,她就站到了更遠處,此刻的面容,更是藏進了陰影裡。
幼獅終於恢復了清醒,在自己懷中軟軟地癱成一坨,有氣無力地翹著爪子,鼻子卻快速聳動著,終於在某處找到一點殘留的營養液,哼唧著舔了起來。
你們哺乳動物為了活得久一點,確實足夠努力。
被連坐嫌棄的人類給了懷中這隻小獅子一個腦瓜崩,作為給廣大哺乳動物丟臉的懲罰。
嗷——
雨聲漸大,草原的夜幕降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