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雪原之中,撕開了兩道熾白的燈光。
一道道高揚的雪塵隨著引擎的轟鳴向兩側分隔排開,不禁讓身處其中的自己聯想到聖經故事中,出逃埃及的以色列人在被神風分開的紅海中行走時的心情。
冰片與雪團如驟雨一般砸在擋風玻璃上,哪怕把雨刮器的速度調到最大,對視野能見度的幫助也微乎其微。
當坐在副駕駛席上的自己發出感歎的同時,比安卡正專心致志地握著方向盤,控制油門的右腳有節奏地一踩一放,換擋掛擋也絲毫不拖泥帶水。
指揮官閣下,從剛才開始您就一副想說什麼的樣子?
任務所需的技能而已,畢竟也只有構造體能在這種條件下駕車。
目前為止還算順利,只要中途不出什麼岔子……
我對這種天氣也算得上熟悉,畢竟過去也跟暴風雪打過好多次交道。
比安卡搖了搖頭。
不儘然……應該說,比那更為久遠……
在帕彌什爆發之前,我還在教堂當修女的時候——
比安卡的話音未落,整個車身便像落空了似的向下一沉。
劇烈的震盪讓身子整個前傾,直接讓安置在正副駕駛位的安全氣囊一併彈出。自己的視野也被整個遮擋。
當突如其來的衝擊停下時,自己試著抬起頭,發現半個車身都已經陷入了雪泥之中。
指揮官閣下,您沒事吧!?
抱歉……是我的失誤。
沒能注意到前方有個大坑……
我的視覺強化模組雖然能捕捉重現周圍的物體情報,但這個坑洞幾乎全被雪覆蓋住了……導致我錯判了地面的承重強度。
雖然比安卡仍試圖踩了一兩腳油門,但陷入雪中的車胎只是不停地在原地打轉而已。
這是在雪地駕車時最常遇的事故,更不用說在這麼惡劣的天氣之下。之前能一直穩當當地行駛那麼長距離,反而算是個奇跡了。
讓車開出雪坑……我想以目前的條件很難辦到。
一般來說,在這種情況下,需要人將車胎周圍的雪鏟開,並鋪上一些能增加地表摩擦係數的材料,以此增加車胎的抓地力。
以目前恐怖的降雪量和接近零下五十攝氏度的氣溫,這樣的作業幾乎不可能順利進行。更別提勘察車陷入的是個直徑大約有三米左右的大坑了。
在這裡每耽誤一秒,都會讓喪命的機率增加一分。自己不是第一次在極地行動,這點簡單的判斷還是做得出來的。
看了一眼手臂上的便攜終端,離目的地的廢棄科考站還有不到兩公里。換做平常,這點距離連晨練的鍛煉量都稱不上,可現在卻也成為了一個頗為艱險的挑戰。
……我知道了,之後有機會再來回收勘察車。
不需要過多的解釋,她自然明白這是目前最優的選擇。
費了點勁打開車門,從後備箱中取出裝著壓縮式便攜帳篷和取暖裝置的手提箱。一步一步地走出雪坑,朝終端所指的方向前進。
……
緩緩地頂著風雪移動的時候,自己注意到比安卡臉上的表情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嚴肅。
……沒什麼。
隔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她才再度開口。
不好意思……指揮官閣下。
如果我能再小心一點,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副處境了。
我知道自責沒有任何作用,只是,這種低級失誤,會把指揮官閣下置入不必要的危險之中。
可這本該是我需要避免的錯誤。
接下來的時間,我會好好反省自己。
剛才……是指我過去的事嗎?
這當然只是自己隨口編出來的一個藉口,沒有任何科學依據。
是嗎?
我明白了,指揮官閣下想聽的話,我就繼續說……
她輕輕地清了清嗓子,重新拾起之前被打斷的那個話題。
在我還在當修女的時候……
每當冬天來臨,撫育我長大的那座教會,經常會陷入物資短缺的窘境。
當然,教會是當地政府組織修建的福利設施,因此,臨近的城鎮也會為教會送來物資。
可我們的教會離有人煙的地方實在太遠,因為建在山原深處,如果遇上了豪雪紛飛的日子。考慮到風險,運送物資的人是怎麼也不肯出動的。
一旦遇上這種情況,只能由我或教會的其他人,用教會自備的馬車,一個人,一趟又一趟地將物資分批搬回去。
那種簡陋的木制馬車能在雪地上跑起來就幾乎能稱得上是神跡,馬也不像機械造的載具一樣,踩下油門就會往雪地裡跑。想要讓它們聽話,也得費很大的工夫。
比安卡的臉上浮現淡淡的苦笑,看得出,她曾因為這些經歷吃過不少苦頭。
不過,一回生二回熟……等習慣了之後,就會感覺風雪也沒什麼大不了——
在意識到自己目前的處境後,比安卡有些慚愧地低下頭。
唔……可能就是這種態度,才會誘發現在的意外。
這麼想來,讓指揮官閣下參與這次行動,似乎也是我欠缺充分考量的意願——
您在意的是這種事嗎?
……
一個人犯錯,另一個人就能去糾正。
一個人停滯不前,另一個人就能拉對方一把。
一個人看不清路往何方的時候,另一個人就能提供不同的視野。
……您說得沒錯。
我不該思考「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時會怎樣。
現在……和那時不同。
自己是否能一個人承受一切……那樣的考慮似乎有些多餘了。
因為有您在我的身旁。
當雙腳真正陷入那及膝深的雪中時,自己才真正地領略到周遭環境的惡劣。
極地服雖然阻擋了大部分風雪,但冰冷的空氣仍能從裸露在外的面部,鑽至脖子以下的軀幹裡。
正常而言,在如此大的風雪下趕路,幾乎等同於尋死行為。
僅僅數公里的路途,會消耗相對於平時幾倍乃至幾十倍的體力。
好在,這場「試煉」無需自己一人完成。
每當自己感覺要堅持不住的時候,比安卡就會牽住自己的手。
從那隻手上傳來的並不只有令人安心的牽引力,還有一份不容動搖的意志。
在經過了不知多久的跋涉之後,走在自己前方的身影停下了腳步。
我們到了,指揮官閣下。
極地服肩上自帶的探照燈照亮了前方的建築,那是一座被廢棄已久的科考站。
您的狀態怎麼樣?還好嗎?
那就好……還請稍等,我先檢查這座建築是否安全。
您需要馬上休息……再堅持一下,等我檢查這座建築是否安全。
比安卡提起劍,推門進屋,在等待了片刻之後,房門再度打開。
沒事了,指揮官閣下。這座建築裡沒有檢測到帕彌什,或者任何其他生命反應。
我們可以在這裡等暴風雪停下。
早在黃金時代以前,人類就已經在南極部署了不少用於科學勘察的設施,甚至有過在南極建立城市的設想。
但在人類升入空中花園之後,絕大部分的科考站都處於被廢棄的狀態。而在空中花園組建的南極考察隊重新在南極開始活動後,也只是重啟了其中的一小部分作為據點而已。
而剩下的,只能作為緬懷那個崇尚探索精神,妄圖征服世界終點的時代遺址,以及多年之後,步入南極的後來者臨時的避風港。
推開科考站的門,多年堆積的灰塵由於氣壓差迎面捲來,還惹得自己咳嗽了幾聲。
電源供應早已被切斷,不論是照明還是暖氣設備都處於不能使用的狀態。所有床鋪和生活用具也被拆走,再加上外邊的黑夜與風雪,空蕩蕩的房間莫名透出一股幽暗陰森的氣氛。
但因為過去是按照最嚴格的標準建造,至少結構十分穩定,雖然有些地方出現了少許的漏風,但對於需要用其躲避風雪的人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兩人在科考站內搭起了臨時的帳篷和床鋪,做好在這裡過夜的準備。
任務配備的便攜帳篷可以自由地調節收納空間,但之前為了盡量地減少負重,只攜帶了一人用的取暖裝置。
出於確保取暖效果的考慮,盡可能地壓縮空間,兩人併排躺下。
為了確保四肢保持溫暖,所以採取了面對面側臥的姿勢。
在風聲蕭索的黑暗之下,藉助著取暖裝置透出的淡光,能看到比安卡那對正注視著自己的青黃色眼眸。
就像埋藏在冰澗之下的寶石,被尋寶者的提燈微微照亮。
呵……
她突然發出了一聲輕輕的笑。
好奇怪……
以前出過的許多工裡,需要在保育區外的地方臨時過夜的情況,也不在少數。
但是,像這樣和其他人一起……還是第一次。
總覺得,連心態也產生了一點變化。
以後……嗎。
她微微閉上眼睛,呢喃著那幾個字眼。
指揮官閣下,請把手伸出來。
她突然這麼說道,並先一步伸出了自己的手。
通過與仿生皮膚的接觸,即使在休眠時,我也能即時監測您的體溫和脈搏。
指揮官閣下,請、把手、伸出來。
明明臉上洋溢著微笑,語句中輕微的頓挫卻讓人感到一種無法拒絕的威嚴。
當然,其中流露出的,更多是對自己的擔心。
乖乖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同比安卡的手貼在一起。
這樣就行了。
那麼,為了確保之後您能有充足的精力。
晚安,指揮官閣下。
也許真的是過於疲憊的緣故,聽到比安卡的話後,睡意也隨之席捲而來。
風雪依舊咆哮,脊背也時不時地鑽進幾道涼意。
但不知為何,自己入睡的速度,卻比躺在空中花園的宿舍裡時還要快。
在意識即將完全模糊,遁入夢境之際。
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手上傳來了不一樣的觸感。
有什麼穿過了自己的指縫,握緊了自己的手。
那份觸感冰冷而又堅硬。
但透過那堅冰似的外殼,傳遞到自己手心上的……
卻是一份讓人不禁想要回握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