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暗沉雲層遮蔽月光。
保育區內，除去例行在外圍巡邏的士兵，所有人都沉入夢境——除去躡手躡腳從屋子內走出來的灰鴉二人。
……總算都去睡覺了。
在
不像是好奇，而像是……監視。
直到麗芙假意關閉房間內的燈光，又過了半個鐘頭，確信房間內沒有任何動靜，他們才分散離去。
巡邏士兵提著的燈光將保育區內的建築撕扯成奇怪形狀，兩人躲開飄忽不定的光線，藏匿進屋子背後的陰影中。
我大概有猜測，不會距離醫療室太遠……指揮官，這邊走。
避開巡邏的士兵，躲藏在房簷下的夜色中。順著麗芙的指引，兩人靠近了一座有些簡陋的營帳——
出人意料的是，營帳中點燃著暖黃的光——墨利諾厄，這名醫生似乎並沒有再次躲藏起來。
啊……是你們，你們好。
她甚至就站在營帳門前，似乎早已經預料到兩人的到訪。
我知道你們會來……進來坐坐吧。
我們並不是敵人，你們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們。
帶著一抹溫和的微笑，墨利諾厄打開了營帳的簾子——溫暖的，纏繞著瑣碎木質芬芳的氣息撲面而來。
等一下，指揮官。
麗芙謹慎地擋在自己面前，簡單掃描過室內，確定沒有任何武器和陷阱之後，兩人才緩緩踏入屋內。
這頂營帳並不算大，暖黃色明亮不刺眼的燈光懸掛在帳子頂端，四壁和地面堆積了許多鉤織出來的，厚厚的毯子。
雖然這些陳設都只是使用了簡單，甚至堪稱簡陋的材料，但也確實能夠讓人在深夜中感覺到一絲暖意。
……請坐。
將灰鴉二人讓到桌前，墨利諾厄提起一側小爐子上的壺，倒出兩杯熱水放在桌上。
她並沒有掩飾她非人的雙手，鋼鐵和金屬構造的骨骼發出輕微的，許久沒有保養過的摩擦聲。
一隻機械蜘蛛攀爬在角落，揮舞著八條細細的腳，簌簌織造著它的網格。
按照人類的禮節，招待貴客應該使用茶水……抱歉，我這裡並沒有其它可以沖泡的飲品。
墨利諾厄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還沒有自我介紹……
放下手中的水壺，墨利諾厄正襟危坐，慢慢開口。
我叫做墨利諾厄，如你們所見，我是一名機械體。
意外的是，墨利諾厄坦然承認了她的身份。
這並不是問句——顯然，保育區的居民們在為這名醫生守護著共同的秘密。
是的，他們都知道我的身份，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隱藏這件事情。
墨利諾厄有些緊張一樣，掩飾性地提起水壺，給茶杯又加了一些水。
我並沒有傷害過他們，只是住在這裡，幫助他們繼續生活下去，偶爾做一些醫生的工作，雖然還是有些生疏……
只是這樣，因為，因為我並沒有什麼戰鬥能力……
她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無害。
假如，假如你們想問剛剛的事情……利恩的「痛苦」情緒確實是我「吸收」掉的。
她忐忑不安地扭動著雙手。
吸收情緒……這是你的能力嗎？
不，這是……我的工作。
像是終於找到了談話的線頭，墨利諾厄微微嘆出口氣，抓住這個話題，繼續說了下去。
完整自我介紹的話……我是一名「心理醫生」型號的機械體，心理醫生III代，編號III-0007，「墨利諾厄」是公司給我取的代號。
黃金時代確實開發過一些這種型號的機械體，用於醫療途徑，但我記得沒錯的話，在開發到第二代的時候，就因為道德問題而終止並銷毀了之前的樣機……
但總會有人想要利用這種能力來做些什麼的，不是嗎。
……
「心理醫生」型號的機械體是黃金時代開發出的，能夠「調節」人類情緒的機械體……
「心理醫生」型號的機械體是黃金時代開發出的，能夠「調節」人類情緒的機械體——回憶起曾經在法奧斯學院中看到過的，對這類機械體的記載……
黃金時代，科技高度發展。但伴隨著科技飛躍式地前進，隨之而來的，患有精神類疾病的人類也越來越多。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支付得起人類心理醫生那堪稱高昂的諮詢費用，更多窮人選擇了更直接的解法——
為了解決逐年升高的死亡比例，裝載心理安撫模組的機械體——「心理醫生I代」應運而生。
您的員工抑鬱了嗎？懈怠了嗎？對工作不滿了嗎？！
簡單快捷！只需要一台「心理醫生I代」，即可解決您企業內大部分員工的負面情緒！
健康，環保，無副作用，透過「正面情感」模組來安撫他們的心靈！只需二十分鐘，您的員工就可以精神煥發！
首批訂購，只需要199999信用點，即可永久獲得「心理醫生I代」機械體！
麗芙的終端上跳躍著黃金時代的投影。醫療銷售活躍地介紹著他身後安靜站著的，面容近似人類的女性機械體。
……當然不是。
彷彿回憶起什麼不太開心的話題，墨利諾厄蹙起眉毛。
正面情感模組中，只儲存著一些基礎心理學的資料，起不到什麼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之後的「情緒剝離」治療。
透過轉譯負面情緒腦電波，分離出神經活動信號，再反向編譯程式，返回他們的大腦——
只要消除「負面情緒」的神經活動信號，自然也就不會出現「負面情緒」。
我父親是醫研中心的董事，我接觸過一些相關的項目。「心理醫生I代」被推出的時候，大獲好評，隨後，他們立即研發了「心理醫生II代」機械體。
就在II代剛剛上市的時候……第一起醫療事故發生了。
某名企業員工，在談笑間自然地從19樓的樓梯間失足落下。
不久之前，他剛剛接受過「心理醫生II代」治療，治療的原因，是「由於壓力過大而產生的對工作的恐懼心理」。
他失去了「恐懼」的情緒，並不恐懼「可能會墜落」，自然地邁向了地面。
後來，連續出現了多起因「心理醫生II代」而發生的醫療事故，相關部門拆解了多個同款機械體，才發現了它們運作的深層邏輯……
墨利諾厄深深嘆出一口氣。
當「情緒剝離」也起不到作用的時候，就啟動「情緒吞噬」程式，直接吞噬相應波段的神經活動信號。
神經活動信號被吞噬之後，短時間內，人類自然會失去相應的「情緒」。
因為這種操作，在某種程度上違反了人類對於倫理道德的標準，I代和II代被按照編號，統一召回銷毀了。
我是被秘密研發出的「心理醫生III代」機械體。
墨利諾厄悲傷地搖搖頭。
II代上市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在研發中，因為保密研發沒有曝光而得以倖存。
隨後，III代被暗中製造了出來，公司不肯放棄這部分利益。他們以高價暗中拍賣了最後一批「心理醫生III代」。
我被這家礦業公司購買，以「家務機械體」的身份在礦洞中工作，負責吸收礦井內工作人員的負面情緒，防止他們在礦井暴動——直到帕彌什病毒爆發。
我一直被困在礦井裡，過了很久很久。
礦井內部的工作人員有些死於感染帕彌什的機械，有些死於爭搶物資，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睜開了眼睛。
她困惑地使用了一個抽象的形容來表達她的覺醒。
等我醒來的時候，周圍已經沒有人了，我沿著還沒有坍塌的礦洞走出來，到了這座保育區。
原先，我一直躲在周圍，不敢進入保育區。直到我發現，這裡的人類好像並不害怕我，我就留了下來，和他們一起生活……
……抱歉，因為我曾經聽到過一些傳聞，空中花園對待機械體的態度好像並不是那麼友好。
墨利諾厄看起來有點尷尬，清了清嗓子。
當初齧齒鼠小隊抵達的時候，我也躲開過一陣子，直到確認他們沒有敵意。
我曾經詢問過齧齒鼠小隊，但他們對你們也並沒有了解，只聽說是「很厲害的精英小隊」。
我擔心你們會驅趕我……畢竟我並不是人類。
聽說你們只是來協助清理礦洞內的異合生物，我原本的計畫是躲起來，直到你們任務結束之後離開，但是利恩……
我聽到了利恩的痛苦，我沒辦法視而不見。
她的聲音因為難過而染上灰色。
我知道這會暴露我自己，我也知道我只能吞噬掉利恩的害怕和痛苦情緒，這對他的傷勢起不到什麼作用，但是，但是……
墨利諾厄聲線顫抖。
他在呼喚媽媽啊……
我沒辦法，我沒辦法把那孩子丟在那邊，看著他那麼痛……
我只能盡力用我在資料庫中讀到過的一些醫護手段，想要讓他好過一些。
但我沒能掌握更多醫療手段，止痛藥也全部使用完了，我只能，我只能這樣做……
眼角溢出一行不明顯的淚水，墨利諾厄慌亂地想要找些什麼來擦拭掉那些不應當屬於機械體的液體。
對不起，我……
……
麗芙輕輕嘆口氣，遞上一塊手帕。
我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實際上，我們也結交過許多對人類友善的機械體……
他們……我是說，沒有其他的機械體聯絡過你嗎？
……是……是有的。
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墨利諾厄擦了擦淚水。
有個叫做阿爾卡納的機械體聯絡過我，說她屬於一個機械體的組織……
……你們認識嗎？我還擔心會暴露他們的存在。
墨利諾厄逃避似的垂下眼簾。
你為什麼沒有去尋找他們，尋找你的同胞？跟自己的同胞在一起，應該會更安全吧。
他們確實給過我一個地址，說可以去那邊找他們會合，一起生活，但……
我不想離開人類。
擦乾淚水，墨利諾厄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我不想離開人類，我愛著這些孩子，也依賴著他們而生活。
她發自內心地微笑著。
這是所有心理醫生型號機械體的底層邏輯。即使覺醒了自我意識，我也並不想掙脫這個底層邏輯。
我愛著他們，也依賴著他們而生活。
看著墨利諾厄無害的笑容，人類指揮官不著聲色地和麗芙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名機械體看起來沒有明顯異常——至少，她身上不存在帕彌什病毒，看起來只是一個和七實、含英他們相似的機械體。
乍一聽起來，她的來歷也還算是合理。
儘管自己並不會因此而放下警惕，但或許這也是一個了解礦井內資訊的機會。
你剛剛說，你在礦井內「工作」過很長時間……我們可以詢問你一些礦洞內的情況嗎？
你知道，我們這一次的任務，就是清理礦洞裡的異合生物。
當然可以。
墨利諾厄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假如礦洞真的沒有異合生物，這裡的孩子們也能更好地生活下去……你們想要知道什麼？
根據他們遞交的被治療人員資料，一部分是採礦的礦工……他們的負面情緒大部分是「害怕」和「厭煩」。
另一部分，資料上寫的是「研究員」，他們的負面情緒更多的是「疲倦」和「驚恐」。
礦洞中，好像有一個很大的實驗室。但因為我……「工作」的性質比較特殊，大多數時間，我只是待在我的「診療室」中。
抱歉，我不熟悉礦物，沒有搭載相應的程式，也不確定那邊開採的是什麼礦物。
她皺起眉毛，努力嘗試從資料庫中尋找相應的資料。
看起來像是某種晶體……礦洞中的實驗室就是為了研究這些晶體而存在。
但因為我……「工作」的性質比較特殊，大多數時間，我只是待在我的「診療室」中，所以並不清楚他們具體的操作。
墨利諾厄停頓片刻，瞳孔中劃過數據的輝光，看起來正在調取什麼資訊。
按照時間推算，當時應該是黃金時代末期，他們一直在那邊進行礦物開採，挖掘出的礦洞規模龐大而複雜，堪稱一座地下城市。
我定居在保育區之後，偶爾會回去找些還能夠使用的物資帶回來……也碰到過一些你們說的異合生物，還有其他的……
……孩子。
……礦洞裡的孩子？
麗芙驚愕地詢問。
……是啊，這樣的世道，人類自己都吃不飽飯，怎麼養得起一個孩子。
墨利諾厄難過地嘆口氣。
或許是路過的流浪者吧，生下孩子之後，因為無法撫養，就丟在了礦洞裡。
那次，我原本是想去礦區原來的倉庫，看看有沒有之前的止痛藥能拿……
繃帶……啊，這個已經壞掉了。
堆放物資的倉庫中，經過時間的摧殘，布料幾乎化作湮粉，從女性機械體手中簌簌落下。
她揮開空氣中的灰塵，重新校準一下視覺模組，打開了另外一隻封存著的箱子。
還有止痛藥……太好了，這邊還有一瓶。
緊緊抓著還能夠勉強使用的止痛藥，墨利諾厄剛要返回保育區，卻看到一側幾隻異合生物正在朝著同一個方向匯聚。
隱隱約約，那邊還傳來了其它聲音……
……哭聲？怎麼會……
電路組成的數據核心發出保護嬰兒的底層邏輯，她並沒有牴觸這條指令，徑直朝漆黑的礦洞深處走了過去——
那些異合生物聚集在一起，正想要攻擊一個嬰兒。
我付出了一條手臂的代價，驅趕走他們，帶走了那個孩子。
抱歉，我的戰鬥能力太弱了……
她搖搖頭。
儘管那些異合生物對我不怎麼感興趣，但它們的利爪還是能輕易撕碎我的軀體。
我的型號特殊，一些替換使用的零件很難尋找，所以我也只敢在外圍徘徊。
……
我只是機械體，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照顧一名人類的嬰兒。
出神地盯著一處角落，墨利諾厄看著那個機械蜘蛛揮動著它八條細細的小腿，重複著織網的動作。
我給她喝了一些水，吃了一些東西……但她不肯吃，一直在哭。
然後，我嘗試……嘗試吞噬她「不安」的情緒，但她的年齡太小了，很快就會生出新的負面情緒，繼續哭鬧。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撫她……
她畢竟只是一名機械體。
她現在在哪裡？
保育區的一對夫妻從我這裡帶走了她。
翻開保育區的名冊，她指出了那對夫妻的登記名稱。
這對夫妻……他們的孩子沒能活過八歲。
怎麼會……
我讀過368保育區的居民手冊，這裡不是實行「八歲以下兒童可以獲得額外補給」的規則嗎？
麗芙急切地詢問。
是啊，他依靠那些補給長到了八歲，然後……意外墜落進了礦區中的礦洞。
……
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沒有氣息了。
抱回這個孩子之後，我……把她寄養在了這對夫妻家裡，也希望她能給他們帶來一些安慰……
墨利諾厄垂下眼簾。
我只是機械體，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撫養一個人類的孩子。
我想辦法給了她我認知裡的最好的東西，但她也無法繼續長大。
我捨不得她……但我沒有其他辦法，我把她寄養在了那對夫妻家裡。
雖然……她不會叫我媽媽，但只要能遠遠地看著她……
也足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