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巨大的網將她一口吞下,誕生名為孤獨的王。
驅逐了密謀掀起內亂的哥哥,不願過問政事的弟弟也離開九龍前往科學理事會。
但她的心中卻沒有激起一絲懷念的微瀾。
她知道,有一些細細的線從她身邊穿過。
那些牽動著恐懼,憤怒,孤獨,厭惡的線,接續著期盼,懷念,慈愛,喜悅的線,延綿著權力,陰謀,隱晦,真相的線。
都從她身邊穿過,編織成這張巨大的網。
她就在這張網正中心,每一縷微微的顫動,都會傳到她的掌心。
她只需稍稍拉動絲線,或是大洋彼岸某個政治家的醜聞明天就會出現在網路上,或是遠海深處的鑽探礦井資金鍊斷裂停工,或是漂浮在太空中的各國空港無法拿到稀缺資源面臨停擺。
生殺予奪,全都握在她的手裡。
為了九龍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撕扯、剪斷這些絲線,她既然能做決定,就也承擔得起後果。
只是那些絲線所傳遞的情感,她只是知道那些情感這樣存在,卻從未真正理解。
科學理事會?
聽到造訪者的來頭,曲皺起眉頭。
是的,據信是科學理事會的「倫理委員會」。
衡璣,怎麼回事?
「倫理委員會」嗎……他們是私下裡過來的?
嘲風這邊沒有收到任何外交知會,這樣看來……你們那邊也不知道。
我在科學理事會那邊的線人說,年初的時候倫理委員會削減了一大批私自進行非法實驗的學者……這一次不會是因為「那件事」來的吧?
嘖……
有可能。
那是否還是做些應對比較好?
如果不做好處理的話,或許會影響我們現在的合作關係……他們現在對這類事似乎非常重視。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積原去世之後,負屓的情況相當混亂——
戰鬥……是為了讓明天遠離痛苦。
曲打斷了可能發生的抱怨,而皺起的眉頭卻更加明顯。
白圭小心翼翼地看了曲一眼,沒再多說話。
在胤掀起的那場動亂中,支持胤和家族一方的睚眥、嘲風和螭吻,大多經過狴犴審斷後革除職位,原本三個九龍眾機構的負責人,也都出了缺。
嘲風、睚眥的革員基本都不再復用,唯有白圭,被曲留了下來。
他是族長荀提拔上來的螭吻,而在徵離世之後,曲也基本肅清了她的家族盤踞在九龍商會各處的勢力。
有障礙便去逾越,有困難便去完成,這也是她受到的家族教育,為了達到目的,就算是家族成為了障礙,也必須清除。
就像徵說的那樣,裝水的瓶子,只能裝水。
只是曲沒有做得那麼絕,有些人還是要用,就還該在那個位置上。
九龍和商會,還需要白圭的頭腦來處理那些日夜不息的金錢。
不只是螭吻眾,許多由荀安排過的九龍眾成員,曲也沒有將他們完全革職,還有邊疆要他們守,還有建築要他們建。儘管家族的石頭被搬開,可搬開石頭留下的那汪水,曲沒有一併掃除。
清濁明晦,從來不只是清濁明晦。
曲瞥了一眼桌邊的白圭,接著說道。
他們不可能在沒有多米尼克授意的前提下悄無聲息地來九龍調查那樁醜聞,而多米尼克也不可能蠢到會猜不到九龍會發現他們的調查。
那麼結論就顯而易見——
不必再做處理,他們想查什麼就讓他們去查。
他們不會做什麼過火出格的事。雖然是循血而來的獵犬,但繩索還是握在多米尼克手裡。
明白。
另外,白圭,把通用玩具公司的事情往後延一延,這件事要比那筆訂單更重要。
衡璣,你去丹毫那裡,把那個研究員提出來一併帶著,讓丹毫也一起。
準備好行程,我們要去一趟科學理事會。
科學理事會的主樓大廳仍然像往常一樣繁忙,不過今天卻並不像平時那樣安穩,彷彿有一塊石子投入到了這片寧靜的湖面。
喂,聽說了嗎?據說那個九龍的領導人要來科學理事會了!
蛤?沒聽說。
啊……你沒聽說嗎?那個現在在三部的朗道博士的學生就是她的親戚。
卑鄙的政治關係,這樣一直硬給我們塞一些靠走後門關係來的人,真受不了。
有些人才當上一個D級研究員才三天!馬上又搖身一變成了什麼副主管,還不是因為有個好媽!
她有那個能力嗎?天天就惦記著自己那些個破事的……
她媽要是世界政府議長,是不是還得給她整個這個諸侯那個國王當一當啊?
咳……人都看著呢……
唔……不過九龍的確出了挺多錢資助我們……那走裙帶關係也是不可接受的!
你是說那個叫維里耶的?聽這名字不像是九龍人啊?
這年頭給自己起幾個異域風情的名字也不奇怪吧?你不是還叫什麼栗悟飯——
停!非得讓人痛失網名是吧?
不過那個維里耶……也還好吧。
不能算是那種沒什麼能耐被硬塞進來的人,不然朗道先生也不會真的收他做學生,我們部過去的魯維博士也對他讚賞有加就是了……
喂!喂!那邊!是不是那個!
年輕的研究員拽了拽身邊人的衣袖,朝著主樓入口的前廳努著嘴說道。
在正門不遠處立定站著兩個人,一個身穿著墨綠色的衣衫,身材不高,在他身邊的另一個人則穿著科學理事會經典的白色衣衫。
而在他們兩人正對面的入口處則走進來一個同樣通身墨綠的女性——
你好。
兩對源自於同一個血脈而同樣灰黑黯淡的眼眸彼此相對,之間卻已然隔了一層永遠無法穿透的障壁。
…………
一種奇妙的尷尬在維里耶和曲之間蔓延開來。
咳……您就是九龍商會的領導人嗎?
曲冰冷的視線從維里耶身上移開,落在面前這個瘦弱疲倦的學者身上,或許是長久以來的訓練教導,她的眼神幾乎是一瞬間便變得溫和而富於領袖的威嚴。
是的。
魯維。
魯維向曲伸出手,曲也回應了這一禮節。
考慮到您到訪匆忙,首席故而派我和維里耶作為代表來迎接您。
方才我知會首席的事,理事會應該已經在準備了?
首席此時正在倫理委員會辦公廳等候,維里耶會送您過去。
那您呢?
我們的工作不會因為這樣的事而被耽誤,要做的事可不會等人。
辛苦您了。
那我這就告辭了。
魯維再次鄭重地與曲握手,拍了拍身旁維里耶的肩膀之後,轉身走入了不遠處的電梯中。
那盡快出發吧。
曲的視線又從魯維身上收起,落回到維里耶的眸中。
哼,在這裡待著就像異類一樣。
我還以為你會收斂一些。
你不會在期待著我會稱呼你為「九龍之主」吧。
你有你的自由。
這裡是科學理事會,科學不會為政治妥協。
當然可以,不過你們要是用不到九龍的錢就好了。
…………
這次聯合訊問,多米尼克希望你也在場。
我?
這是科學理事會首席技官的意思。
嘖,真是麻煩……
我聽說格式塔已經完成研發,就快要投入使用了。
是又怎麼樣?
我說過了,你有你的自由。
無法落實的理論,無法驗證的知識,都是空談。
你可以回到九龍做你想做的事。
我不需要你來向我做出什麼期許和保證。
當然,你也可以留在科學理事會,去北極航線聯合或者其他的什麼地方,這是你的自由。
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曲的目光更加冰冷了些,彷彿身邊這個流淌著相同血脈的弟弟不過是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只不過這隻羔羊的目光,也同樣透露著貪婪和狂妄。
此後兩人一路無話,直到維里耶推開倫理委員會辦公廳的大門時,他才從牙縫裡勉強擠出兩個字。
到了。
在近乎空曠的會議室裡,穿著制式西裝的調查員和世界政府官員們圍坐在一張巨大的會議桌旁,每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門口的曲身上。
彷彿她帶來的不只是事實,還有死寂。
曲小姐,歡迎。
會議室盡頭安坐著一個人,但房間裡的燈光似乎刻意地沒有打在這個人身上。
請議會的諸位和倫理委員會的諸位先一步去詢問廳吧。
我想和九龍商會的領導人單獨談談。
這聲音彷彿金科玉律一般,立刻驅動起會議室裡每個人的身體。
他們或是提起手邊塞滿文件的公事包,或是抱著一摞厚厚的終端,先後魚貫著從曲的身邊走過。
曲小姐。
衣著整飭的男人從她身邊走過時,特地朝著她點頭以示敬意。
只是曲好像沒看到他一樣,任憑他從自己身邊走過。
很快,房間裡只剩下曲、維里耶,以及那個不肯露面的故作玄虛的人。
維里耶,麻煩你了。
維里耶也沒有說話,只是皺著眉頭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會議室的盡頭,旋即轉身離開,合上了會議室的大門。
維里耶很討厭歷史,甚至在當年接受狻猊眾的考核時,歷史也是他捏著鼻子才能邁過去的一道難關。
因此他未必記得,早在幾百年也常常有一群人同處一個房間,他們身後那扇需要合上的大門,要用磚瓦和鎖鏈封閉,直至他們能夠得出一個令世界信服的結果——
因為那些人們大多擁有著同一個信仰。
號外!號外!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九龍爆出重大非人道科學實驗醜聞!
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為何九龍官方對此毫不知情,為何科學理事會決定對犯人施以最嚴重的除名懲罰,九龍與理事會後續合作如何?
這一切的答案都在今天的《先驅者評論》上!
伴著賣報童一般的電子音,越來越多沒有隨身攜帶終端的人開始聚集在街邊的報刊販售機邊上,甚至於許多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的人也在朝著附近的販售機湧去。
平板終端上用著復古報紙的排版赫然顯示著頭版頭條的加粗標題——
《九龍爆出非人道實驗醜聞,「東方計畫」不會受此影響》
本報訊,10月26日上午,科學理事會倫理委員會聯合九龍商會領導人曲召開新聞發布會,
宣讀了過去幾天內對於發生在九龍境內的非法人體實驗調查報告。
報告稱,九龍負屓研究院附屬的智慧研究所涉嫌使用活人作為活體解剖和意識實驗的研究對象,
在過去的五年中,案件牽涉到的未經登記許可的人類實驗多達五十七宗,受害人計七十餘人。
科學理事會表示,理事會始終致力於推進世界範圍內科學實驗的標準化和規範化,
尤其提倡「作為人類文明的科學」,這一信條是人類能夠走向未來的基本原則。
科學理事會倫理委員會委員長阿諾德·茨格勒爵士聲稱,
過去的幾天裡倫理委員會在九龍的調查非常順利,並得到九龍官方的大力支持。
在提到過去幾天的調查時,阿諾德爵士說,「我們完整調查了負屓研究院總部提供給我們的所有資料。
我們認為,這起案件違背了我們認知的社會道德共識和科學倫理底線。」
「涉案主犯僅因為單純的「窺探人類意識的淵源」而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進行大量的人類活體實驗,
甚至還包括一些非自願實驗人員,已經觸犯了到了刑事法律。」
「經過對涉案人員的審訊,科學理事會決定對涉案人員共十八人除名以示懲戒。」
據信,除名是科學理事會針對科研人員使用的最嚴重懲罰。
遭到除名的科研人員將不會受到理事會認可,不能從世界各地取得任何合法的科研經費,無法申請任何科研許可。
「不過幸運的是,這起案件雖然延續時間較長,沒有造成規模性的損害。
但這仍然是相當惡劣的非法實驗,此事為我們敲響了警鐘。」阿諾德爵士說道。
九龍商會現任領導人曲為此鞠躬道歉,她說,
「這樣的慘劇確乎源於九龍監管不力,我承擔這一無可推卸的責任,後續的安置工作將由我親自負責。
在檢查完成後,我們才會再次開放研究所。」
「今後,九龍將進一步加強對科學倫理的審查,主動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
我們也將加深與科學理事會的合作,力圖達成當今世界兩股頂尖科研力量之間的同步和共贏。」她說道。
在發布會的最後,科學理事會第一開發部副部長威斯利·卡西米爾博士代表未參與本次發布會的首席技官多米尼克宣布,
科學理事會將在未來相當一段長的時間內與九龍建立親密的合作關係。
卡西米爾說,科學理事會和九龍的合作關係不會因此受到損害,
科學理事會和世界聯合政府也同樣考慮將「伊甸計畫」的可行性驗證交付給九龍。
「首席(多米尼克)認為,瑕不掩瑜,九龍的研發和建設能力仍然位於世界前列。
與九龍的深度合作,也符合於科學理事會下一個階段的目標。」威斯利博士說道。
目標為深空航行的「東方計畫」預計將在年底通過世界聯合政府的最終審議實現完成。
此計畫的發射任務均由位於九龍的齊奧爾科夫斯基發射中心,這也是目前地面上最先進的空天設施實驗場。
關於科學理事會倫理委員會的完整調查報告和九龍負屓研究院方面發布的說明,將在未來幾天內由雙方聯合發布。
新聞發布會的四小時前——
請坐,曲小姐。
九龍也好,我也好,可都不喜歡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看來事情的前因後果我不必再多說一遍了。
科學理事會需要對這世界上每一個從理事會拿到認證的科研工作者們正在做的事情負責。
只要他們還擁有理事會的認證一天,他們犯下的每一條罪行,都是對科學理事會莫大的侮辱。
然而這就只該是由九龍內部自行處置的問題,你們沒有權利干預。
曲小姐,科學理事會施行的準則,可不會服從於簡單的屬地管轄原則。
我們的目的就是消除這個隔閡,而不是遵從它因而再度製造它。
……即便如此,你們不經同意就擅自在九龍施行調查,太過火了。
「臥榻之上豈能容他人酣睡」——
曲的語氣極其鋒利,彷彿下一刻便可將那片陰翳與藏匿其中的人一同撕碎。
那麼關於這一點,我向您道歉。
他們的行動的確是由我授意,操之過急,是我的問題。
但也請您理解,自從年初那件事之後……整個理事會都迫切地想要根除掉那些在內部孳生起來的腐肉。
我聽說你們年初除名了很多人。
基本都是犯下反人類非人道實驗罪過的人。
但你們沒有把這件事開誠布公地拿出來說。
這是為了理事會的聲譽,我別無選擇。
你們有時候像一個學者一樣頑固耿直,有時又像一個政客一樣老奸巨猾。
……所以你才需要九龍這件事來敲山震虎。
…………
陰影下的人陷入了沉默。
科學在政治面前,也不過是一枚棋子。
我會盡我所能實現理事會的願景,而理事會成員們不願面對的東西,也只能由我面對。
我的位置在這裡,我別無選擇——
九龍可以配合你們,這場戲由我來演吧。
不過……
後面的事,理事會也會一如既往地和九龍繼續合作。
哦?
什麼事?
曲的追問如同利劍抵上喉嚨——
…………
我們的合作不會因為此事受到影響。
理事會會盡全力推動下一個十年規劃在議會通過,「伊甸-I」的KM驗證仍然會和之前決定的一樣,交由九龍,這是早就定好了的事。
在月球基地的改造完成之前,只有九龍早先建好的齊奧爾科夫斯基航天城能完成這項任務。
而「伊甸-II」的建造選址,科學理事會也會推動中立,不會交給九龍或是其他任何一方單獨完成。
那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
曲剛想站起身來,卻又被多米尼克的話打斷。
曲小姐,不得不說,你和你的父親一樣。
我不是我的父親。
也請你們對此保持應有的尊敬。
這是一句稱讚,曲小姐。
他是一位真正具有遠見卓識的戰略家,如果不是他帶頭投資科學理事會,我們現在很多東西都將寸步難行,星際殖民也只能是一句空談。
但你們的確不一樣,曲小姐,您的父親要比您更加溫和。
曲冷笑了一聲,起身推開了沉重的大門。
難道我們不都戴著這副面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