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
六橋港南區居民點
11月9日,17:24,現在
咳……枳實?
有緊急情況——
欸呦!
衝進門的枳實差點把胡先生推了個跟頭。
慢慢說!怎麼了!
幾乎沒人在意趔趄著的胡先生,院子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老馬的孫女身上。
……注意,注意,親愛的九龍居民們……
蒲牢的聲音透過院子裡掛著的終端機響了起來,而不只是六橋港西三道街5號院,整個港區,整個九龍的終端機都在同一時間播報著。
……三小時前,港外輔城遭受到原因不明的帕彌什生物襲擊,求證之後,證實了那是被稱為異合生物的新型的帕彌什敵人……
……與此同時,我們已經和空中花園的世界政府達成合作意向,所有九龍居民都可以有序地前往純淨區生活……
……現在,蒲牢眾正全力投入到抵抗異合生物的攻擊,嘲風眾將協調所有剩下的九龍眾,為大家辦理登船離港手續……
……有意願前往純淨區的居民,請只攜帶必要的基本物品,有序地按照九龍眾的引導在指定區域等待並登上夜航船等待離開……
……而仍然……仍然……
終端機另一頭的人像是鼓足了勇氣一樣。
仍然要留在九龍的居民,請安靜地待在家中等待警報解除,現在港口內還是安全的。
我們會盡一切辦法,在九龍戰鬥到最後一刻。
終端機陷入了沉默,而整個九龍也幾乎因這播報而陷入到同樣的死寂中。
只不過這籠罩了整個城市的沉默只醞釀了幾秒鐘,便轉變為鋪天蓋地的呼喊和騷亂——
我就說!我就說!
高老闆提起公事包念叨著,盡力掩蓋著他因激動和恐懼而顫抖著的雙手。
我就說!我就說!
工廠裡的東西也要搬走,不行,全都得搬走,全都得搬走……
搬到船上,搬到純淨區……
喂,我說——
快跑吧!想什麼呢!還在這裡傻站著!
完了!全完了!異合生物……九龍怎麼是那種東西的對手!
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男人幾乎連嘴唇都要顫抖起來,瘋狂地向老馬怒吼著。
就憑蒲牢眾那麼幾個人,都是肉長的,拿什麼去打那種東西啊!
行啦——
你也想變得和他們一樣?
啪!
一記嘴巴打在了高老闆臉上。
馬老太爺!
你幹什麼!
枳實和小於都一股腦地衝到老馬身邊攔住了他,而唯二的男人胡先生也只能勉強地和蘇小姐攔在高老闆邊上。
嘖……我都沒怎麼用力。
看看高老闆去,別來攔著我呀,我又不打他了。
咳……
冷靜點了?
還不快尋思生路去!
高老闆捂著滾燙的臉,怨恨盯著老馬摔下一句話,被蘇小姐摻著進了屋。
你又打人了。
我那是讓他清醒清醒,一個老爺們,怕得跟孫子一樣。
要是我用另外一隻手打,那他就不用上船了,直接上西天吧。
所以,枳實回來就是這件事嗎?
是的。
蒲牢說那個異合生物的事也是真的?
枳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你好,有什麼事情嗎?
夜航船……能裝得下這麼多人嗎?
嘲風說是能裝下的,擠一擠也就到了。
那現在……?
胡先生試探地向小於問道。
先進屋吧。
啊……啊,行。
就這樣,胡先生也和小於滿臉愁容地進了屋。
走吧。
幹嘛?
進屋去。
……好吧。
跟著老馬,枳實也走進東廂房裡。
東廂房裡只有兩屋,一間擺著老馬的行軍床,一間放著枳實的單人床。
老馬的房間要更狹小一些,不過這個幹練的老人卻常年保持著驚人的整潔,如果不是書桌和櫃子裡塞滿了東西,很難看得出這裡有人居住。
等一下我還要走。
你還要去哪裡?
……
我要回去。
枳實從牙縫裡擠出這麼幾個字來。
……也行。
你問嘲風要兩個位置吧。
什麼位置。
去純淨區的位置,我們要上船。
為什麼!
不為什麼。
老馬側坐在一張板凳上,撫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鬍渣,臉頰卻隱藏在陰影裡。
現在正是需要我去打仗的時候,你卻讓我走!?
那些東西不是光憑你們就能打退的!
我聽老何說過!那些東西比感染體要強上幾十倍,普通人光是碰一碰就要皮肉潰爛!
但你根本都沒見過它們!
我當然見過!
老馬惱怒地一拍大腿,發出的卻是鋼鐵相撞的聲音。
那些鐵疙瘩的感染體就足夠要命了,什麼勞什子的生物更不用說!
你是我馬家最後一個人了,你不能走,必須跟我上船。
……哼。
然後你就想要帶著我一起當逃兵,就像之前那樣!
你!
老馬結滿老繭的手高高揚起,可他面前的孫女卻絲毫沒有退讓。
難道不是嗎!
你……你是拿刀子往我心窩子裡插啊!!
如果你要走的話,那你自己走好了,我是不會走的。
就像兩塊石頭碰在一起一樣,誰也不服誰。
嘩啦——
原本高揚起的手沒有落在她的臉上,一把將書桌上的東西打翻在地。
你給我滾!
枳實低著頭,老馬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在她回身跑出廂房的時候,老馬好像看到了落日前的最後一抹餘暉閃爍著落在地上,卻沒能在這間陳舊而乾淨的房間裡濺起一絲灰塵。
這個固執的老頭愣了一下,可當他搶身跑到房門口的時候,院子裡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那時他才真覺得,自己心窩子上好像被插了一把鋼刀,而他只能踉蹌著跌坐到自己那張硬的像棺材一樣的木床上,凝望著方才被自己打翻了的一切,等待著血從自己的心臟裡流出去,等待著死亡。
碎玻璃,舊相框,蓋著大紅戳的文件,早已無法再投影了的面罩,那都是他的過去。
以及一枚來不及在最後一抹陽光底下閃耀的,黯淡了的金色的星形的勳章——
雨線交織著落在夜色中佇立著的陰翳身上,他們手裡的刀刃和鎢鋼槍械上流淌著九龍今晚的霓虹燈。
按道理來說,不應該由狴犴向你們下達指令。
站成雕塑一般的人群前面,一個與他們同樣承受著這暴雨的人大聲說道。
但現在,情況緊急。
九龍存亡於萬一,你們必須重新擔負起捍衛九龍的使命。
現如今,睚眥和嘲風都不可信任,只有你們能將商會從危難中拯救出來。
而你們在今天所做的一切都不會被歷史知曉,也不會被人們銘記,你們也不會對外人說起這一天。
雨越下越大。
出發吧,九龍將萬世長存。
老馬記得那一天,那時候,他還不是老馬。
那天雨下的非常大,大到必須要摘下蒲牢眾的全像面罩才能看清別人的臉。
大到子彈和刀槍穿透人的胸膛時,血液在漆黑的地面上甚至無法聚成一片。
大到那些人在流乾最後一滴血之前,那遺言無比清晰——
曲!!!!!!
可惡!我居然失敗了……
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你是想要看我的醜態嗎!
你走吧,我不會向你問罪。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你的敵人,從我們兵刃相向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不再是親人了!
沒錯,你是為九龍帶來戰爭災害的敵人。
那你還……
但是,你仍是我需要庇護的存在。
什麼?
即使經歷不同,理念不同,你仍是這個世界中獨一無二的個體。
你的怨恨,你的憤怒,也是我身邊千萬情感紐帶中的一條。
而一旦死亡,這些東西就會被抹去,沒有人能再現你的情感,你的存在。
你這傢伙……
兄長,你也可以從家族的使命中解脫出去了。
正像你說的,這個國家不需要兩個王。
成為王的執念和痛苦只會束縛著你,現在的你可以去做真正自己想做的事了。就像其他人一樣。
那個雨夜在九龍官方的書面歷史記錄裡,只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因與非法勢力勾結,睚眥眾與嘲風眾領導人被革職審查。為肅清非法勢力,蒲牢眾進行了一場專項清剿行動。」
「沒有人」知道的是,那是為了肅清曾試圖謀逆的商會長子的餘毒。
同樣,也「沒有人」知道,還是小馬的「仲涯」,一共殺死了十三個叛賊。
他記得很清楚,他用衝鋒槍殺死了十二個人,在被手雷炸碎了左腿後,他撿起自己的左腿,拿出原本綁在上面的戰術短刀,割開了最後一個膽敢靠近他的人的喉嚨。
他記得很清楚,那個身穿著嘲風眾制服的傢伙摸著自己的脖子,像是要把那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堵上,但那傢伙卻只能徒勞地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任憑雨水和血灌進他的肺裡。
那一切就那麼發生了,像是永遠在下著雨的地獄。
而那一晚再後來的事,他就不記得了。
當他在冉遺眾的看護病房裡醒過來的時候,那個場景他永遠記得——
……醒了。
檢查一下生命徵象和義肢適配情況。
…………
他張了張嘴,但沒說出話來。
不要說話,躺著別動。
護士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能隨意活動。
我們在你身上取出了五顆子彈,還有一顆達姆彈,你很幸運。
……腿……
你感覺不到自己的左腿了嗎?
他眨了眨眼。
唔……抱歉。你的左腿斷肢傷口實在是太大了,復原的風險太高,還不如換一個義肢,它現在已經是你的左腿了。
只不過你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它。
病房門口出現一陣小小的騷亂,緊接著,一個墨綠色的身影出現在仲涯面前。
……曲大人。
他努力地想要讓自己合乎軍人的身份坐起來,但失敗了。
你現在不能起來!還有輕微的內出血呢!
辛苦你了。
曲點了點頭,將手上的那枚閃著金光的勳章放在他手上。
感謝你們為九龍做出的犧牲和貢獻。
在冉遺的照料下,你很快就會康復的。
不久之後,你就可以回到蒲牢眾了,現在就先好好休息吧。
……謝謝……您……
儘管被取出了兩顆子彈的右臂疼痛不已,每移動一寸都困難萬分。
他仍然記得,自己沒能完整地敬禮時,曲所露出的那個微笑。
康復之後,他回到了蒲牢眾,繼續履行自己軍人的使命和義務。
直到他失去自己的右手,直到他生兒育女,直到他到了需要休息的歲數,直到他褪下軍裝,直到他不再使用「仲涯」這個名字,直到他在親朋好友的口中成為「老馬」。
爸,昨天下來的調令,我明天就回去了,做蒲牢眾的負責人。
電話那一頭的聲音還很年輕,卻也是止不住的喜悅和興奮。
這是好事,熾翎。
你的老戰友們總是和我說你之前的事。
那些啊,那些事情你小的時候我就給你講過了。
我知道,但從別人口中聽到這些,還是會覺得很不一樣。
熾翎,軍人的天職就是為國為家,服從命令。
做了蒲牢眾的負責人,你肩上扛著的就不是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事了。
我明白,爸。
行了!不在電話裡說了。
你媽她也好久沒見你了,她也等著你呢。
剩下的事,等你回來再說吧,回來跟我喝幾盅,說說你的事。
嗯,我明天就到。
啊啊!對了!
你也是時候領回來讓我兩個好好看看你兩個了吧?
啊?
那怎麼,我還不能看看自己的兒媳婦了嗎?
你說這個……她現在還在122廠呢……
找個日子一塊回來嘛,你媽還想著跟她聊聊天呢!
打視訊電話又不是不能聊……
嗨,總而言之你就早點回來吧。
等你回來上任,你就又得忙起來了……
——咚!!!
沉悶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從遠處傳來,一時間連整個房間都在顫抖。
這爆炸打斷了老馬的思緒,把他拉回到現實中。
(怎麼回事……)
一道道黑煙從南邊升起,老馬能明顯地感受到過濾塔的運轉功率正在上升。
然而如今的天空已經不再有太陽,只是西邊還有些許微光,爬滿了不安和恐慌的蝨子而名為夜的袍已經蓋到了九龍身上。
喂……喂!你瘋了……
院子外面又傳來女人微弱的爭執聲,很快這聲音隨著房門被推開而進一步變大。
不行,工廠的東西絕對要帶走!
那麼多設備……
都已經到這個份上了,那些東西比我的命還重要嗎!
你,你先上船去。
不行……你要拋棄我嗎……不行,要走一起走……
聽聞這爭執的老馬踉蹌著站到廂房門口,盯著院子裡拎著大包小裹的高老闆夫婦二人。
走啊?
走!
高老闆一用力掙脫了蘇小姐的手,拿出口袋裡的一塊小小的終端塞進她的口袋裡,抱著她的腦袋,像是怕被老馬聽到一樣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
我去把設備都運到船上去,這些都是家裡的錢了,你拿著去船上等我……
可是我……
聽話。
蘇小姐憋著一股淚花,點了點頭。
走啊?
走,走……車,車呢?
什麼車?
運輸的手拉小車,這麼多東西……
啊,車啊。
老馬用手肘拐著指了指東廂房的房頂上。
車老早就壞了。
行吧……
高老闆又抱住蘇小姐的腦袋繼續安撫著她。
走吧,我先送你去港上,然後找個拉貨的給咱們把這些東西送上船……
高老闆又從蘇小姐手裡拿回一些包裹,兩個人匆忙地從院子裡出去了。
嘁,連個手都不招一下的是吧。
——咚!!!
更多的沉悶的爆炸聲不斷地從遠處傳來。
(枳實……)
馬老太爺!
西廂房前,胡先生站在門口的門簾前面少有地高聲叫道,鼓起了八輩子的勇氣一般。
欸!
走啊?
不,我們……我們不走!
啊!?
胡先生挺著胸像是準備受刑一樣,張開雙手護住了他身後的小於和孩子。
我們決定不走。
這……這……
小於呢?
打仗打起來肯定也需要大夫,小於她還要接著去醫療中心報到。
您呢?
我……我……
我得找著枳實。
我……我怎麼樣都行,枳實她必須得……
老馬低著頭絮叨著,卻沒看到另一邊胡先生牽著孩子正把小於送到門口。
你們幹什麼去!
我送小於去醫療中心。
你瘋了!你帶著孩子去幹什麼!
廣播不是都說了,別亂跑!
總……總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
沒事,馬老太爺,外面人雖然多但應該沒問題的。
【嗶嗶】的。
老馬像是咒罵他自己一樣惡狠狠地罵了一句,轉身進到屋裡拿了什麼東西,三步並做兩步走到胡先生身前。
馬老太爺……
老馬把手裡抱著的兩把鋼刀分了一把塞進胡先生懷裡。
你一個病懨懨的東西在這裡添什麼亂!沒等你擠到醫療中心怕不是先讓人家踩死了!
你這小子有種就別死了,帶著孩子,到時候蒲牢眾讓你們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送小於去醫療中心……這壽,我是過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