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頭腦的人都會記得,眼睛有兩種性質不同的迷茫,也來自兩種起因:
一是由光明走入了黑暗,另一是由黑暗走向了光明。
凡有頭腦的人都會相信,靈魂也能出現同樣的情況。
記得這件事的人,看到某個靈魂迷茫看不清事物時,不會不假思索就予以嘲笑,
而會先詢問這個靈魂是否剛從更明亮的生活走出來,因為不適應黑暗而無法看清周遭,或是他剛從黑暗走入光明,
因為過多的光芒而目眩。
——柏拉圖《理想國》
——摘錄——
4月1日,愚人節。命運開了個殘酷的玩笑,灰鴉小隊的指揮官失蹤了。
返回空中花園的運輸機在途中受到襲擊,應急設施全部遭到摧毀,連看似完好的降落傘也在打開時才發現破了個大洞。
這位被人稱讚的「人類英雄」就這樣「噗通」一聲,墜入了汙染的河流。
人們立即組建了搜查隊,翻遍了那條河,找盡了和事故有關的人,唯獨他們牽掛的身影遍尋無蹤。
事情就是這樣。
距離失蹤事件發生不知過了多久……
深陷困境的人才終於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獨自面對眼前殘酷的未知。
大腦如同注水的海綿,沉重到抬不起頭,連帶著記憶也模糊不清。
軀體被牢牢綁在一套陳舊的桌椅前,動彈不得。
昔日的同伴和戰友全都不在身邊,無論怎樣掙扎呼喊都沒有回應。
這是一間封閉的醫療室,除了緊鎖的窄門外沒有任何出口,地板與醫療器械上都沾著斑駁的血跡,無聲地陳述著過去的慘劇。
突然,門外傳來了鎖被打開的聲音,一個纖弱的身影推門而入。
你醒了,比我預想的時間遲了不少,還好嗎?
他把一盤幾乎沒怎麼處理的魚放在桌前,關切地看了看面前的人。
最初是想讓你變成構造體,對我們來說,只有構造體才能成為合格的種子,配合我們接下來的計畫。
既然你總是拒絕這個提議,就只能採用一些強硬手段把你帶過來了。
可是……你看,你在我這裡昏迷了很久,現在還是人類。
自己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嗯,看來你早就知道。
灰鴉小隊的指揮官,被人類冠以英雄名號的你——和鉭-193共聚物沒有適配性吶。
這件事你沒有告訴任何人,面對疑問也從不否認,為什麼?
我聽那些留在空中花園的「同伴」說,比安卡和麗芙都受到特化機體的影響,看到過未來的推演。
那些未來中,你每一次都是作為人類死去的,她們就沒有懷疑過嗎?
為什麼不告訴大家?是怕同伴們擔心?還是收到了命令?
惑砂抬起眼,觀察著人類的表情。
別太消沉,適配性只是最後的保障,作為指揮官,思維信標的連結率和身體素質才是最重要的。
但你要還是鐵了心想上前線,這份適配性的檢測報告就最好成為秘密。
前線的指揮官向來是高危職業,能順利畢業的人也大多都有適應性,任務沒那麼緊的時候,沒有適配性的人都會被「照顧」。
比如說分配一些簡單的任務,或者留在安全的後方——西蒙就是這麼安排的,你說過你不想這樣。
我不是第一次見別人偷換檢測報告了,但他們大多是不想上前線,把合格改成不合格。
培養指揮官不容易,這種事抓到了也就只是吃個處分。
……你好好考慮,這還關係到你的後路。
人會衰老,會受傷,會殘疾,沒有人能永遠年輕,永遠馳騁在戰場。
這些事和你的決心,你的理想都沒有關係,除非你打算一上戰場就盡快赴死。
如果你不想瞞報,那就再考慮一下我說的,去指揮部工作。
阿西莫夫知道這件事吧,他也選擇了為你保守這個秘密。
一個人類的英雄無法成為構造體,意味著你將來只能陪伴在人類身邊,立場也會傾向於人類。
現在的空中花園已經意識到構造體也該有些人權了,暴露出這個弱點,勢必會失去不少底層構造體的支持。
比起擁護你,還是擁護庫洛姆那樣兩方兼顧的人會更好吧?
嗯……可他也變成構造體,和你站在完全相反的道路上了。
被你們稱為「叛逃者」的人們……和我聊了很多。
哪些事?你是指阿西莫夫對你的秘密一無所知……還是他不在乎空中花園的政治立場,又或是兩者都有?
是嗎……也是,我了解對空中花園大多通過「叛逃者」,他們本就不會說什麼好消息。
我們一直在研究怎麼讓沒有適應性的人也能轉化為意識海。
確切地說,是類似意識海的狀態。
如果你親眼見過構造體更換機體,也該見過從頭部和軀幹中分離出的「物質」,我們的「靈魂」就儲存在其中——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變成了那種形態,還能在和自己相仿的機體中保持著完好的自我,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異人形的構造體或是讓自身鏈入升格網路,接收龐雜的數據……更是難上加難。
能做到這些的人,通常都有一顆更好看的大腦,極為強烈的感情和自我認知,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因為只有意識海足夠穩定的人,才能被克希拉完整地生下來。
你應該已經見過她了,確切地說,是見過她的小型搖籃了。
那時,她被你們稱作「聚合母體」。
她曾幫助我們在紅潮中紡織出類人,也親自誕下過雙子。
在紅潮入海的那場實驗中,我們也證明了雙子的軀體可以被植入構造體的意識海。
一切都準備好了,自願參加的人也很多,可能被她完整誕下的卻沒有幾個。
嗯,成為跨越死亡的新人類吧。
怪物?不,那怎麼會是怪物?你只是跨越死亡,被重塑了。
只可惜,要是你能成為構造體的話,事情就會更加順利了。不過也沒關係,我們有備用手段。
他指了指人類手上的留置針。
這種藥劑是我們的研究成果之一,每天都需要注射一次,你只要再注射最後一針,就能具備適應性了。
不,是和異合生物的適應性。
確實是一件好事,只是和你期待的有所不同,這是為了讓你和異合生物具有適應性。
人類直接進入紅潮,只會被絞碎,變成一盤散落的拼圖,和其他人的拼圖碎片混在一起,難分彼此。
先生說,這會浪費你的資質。
等你具備了這種適應性,就能「在這裡」更好地被克希拉接納,較為完整地被她留下來。
對了,已經好幾天沒讓你吃東西,也沒給你注射營養劑了,要不要嚐嚐這個?
他拿起餐叉,叉起一塊切好的魚肝遞了過來。
這原本是為先生準備的,但他暫時不會來了。
擔心有毒嗎?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現在能阻止計畫的事只有你徹底逃離這裡,或者在計畫成功之前就死去。
你想逃跑對吧?餓了這麼久,不補充一些體力嗎?
因為我愛你,灰鴉小隊的指揮官……我·愛·你。
那麼,就當是為了讓你在接受最後一針之前還活著吧。
當然,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注視你很長時間了,如果不是還有任務,我真的……很想對你再做些別的事。
不過……被眾人仰慕的「英雄」,靈魂卻孤獨到連升格者的愛都會撿起來詢問真偽的程度了嗎?
沒關係……感到孤獨是很正常的事情,聖人也會陷入曲高和寡的孤獨,不要因此責怪自己不夠堅強。
我說愛你絕對是真的,正因為愛你,才必須要讓這個計畫成功。
你一定要在接受最後一針之前活著,只有這樣才能讓你的意識延續下去,吃點東西吧。
逃生是最能刺激出強烈感情和自我認知的遊戲,太晚喚醒你,你的意識穩定程度也會下降。
魚還是要在鮮活的時候最好吃。
惑砂晃了晃手中的餐叉,彷彿漁夫在牽動擬餌。
等到最後一針注射完,你就只剩下48小時的生命了,就算回到空中花園,他們也未必擁有救下你的技術。
在那48小時中,你會感到自己的血肉之軀正在潰爛,而且,這種藥還有一種強烈的副作用……
它會讓你的痛覺比平時更敏銳……很抱歉……唯有這種副作用,我和灰唁都沒辦法改變它。
雖然可以給你注射鎮痛劑,但這又會影響「成果」的質量。
畢竟痛覺是維持清醒的良藥,構造體手術的時候,也需要保持痛覺來讓意識海與本人意識同步。
在注射完最後一針後,潰爛帶來的疼痛會讓你難以忍受,我擔心你會忍不住提前尋求解脫。
來,把這些魚吃掉吧,海仙女去撈魚也很辛苦,不要浪費食物。
嗯,那也是克希拉的孩子,你很快就能遇到她們了。來,吃吧。
看來你根本不了解自己現在的處境。
尖銳的餐叉連同上面的魚塊一起刺向人類被束縛的手,鑽心剜骨的疼痛隨著傷口刺入心扉。
即使距離惑砂所說的「最後一針」還有時間,這副軀體也清晰地感受到了疼痛已被加深至什麼程度。
好厲害,忍住了沒有喊出來啊。
他稍稍轉動手腕,用餐叉扭動手上被刺穿的傷口。
痛楚加倍襲來,軀體在劇痛中不受控制地蜷縮顫抖著,幾近撞向那張陳舊的桌子。
當視野與桌面斑駁的汙漬極為接近的時候,才發現桌上殘留著許多細碎的凹痕。
這裡究竟還發生過什麼?又有多少人曾遭受過相同的事?
抱歉……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你現在的身體狀態。無論接下來你要怎麼做,都要更加愛護自己一些。
啊,對了,作為道歉,就讓你問我一個問題吧,我向你承諾,我絕對不會對此撒謊。
你也可以不相信,不提問。
聽到這個問題,惑砂除了一聲嗤笑再也沒有多餘的反應。
這麼好奇的話,要親自確認一下嗎?
只是我會把你當做變態關起來喔。
嗯,我很抱歉,作為補償,你再問個別的問題吧。
居然是這種問題啊……
在我看來,你一個人是絕對沒有辦法逃出去的,因為這裡很封閉。
除非空中花園發現了你的蹤跡,或是有一位代行者肯對你伸出援手。
不過,就算他們想來救你也很難到達,留在這裡的人,大多是在更淺一些的地方轉移進來,再下潛至此的。
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了。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你吧,因為只有你是被我強行帶來的,我對此也一直很愧疚。
但你要陪我玩兩個問答遊戲作為交換,請你放心,我不會問任何和機密有關的內容,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你聽說過著名的電車難題嗎?
比方說……空中花園的研究者們,運用意識海複製技術,製作了五個麗芙,現在她們被綁在電車軌道上,馬上就要被電車撞到。
你可以拉動控制台上的搖杆,讓電車開到另一個軌道上,但那裡躺著的是麗芙本人。你會怎麼選擇?
拉下搖杆,讓那個真正陪你走過春夏秋冬的麗芙注視著你,直到被電車碾死在軌道上。
這樣你可以獲得5個麗芙,雖然她們都帶著意識海隱痛的副作用,但更多的麗芙就能救更多的人,也能更多陪在你身邊,很不錯吧?
或者……要放棄這5個被複製的麗芙,留下那個真正的麗芙?
原來如此,你會做出這種回答啊。
因為只有阿爾法才能被複製,露西亞已經是複製體了,影本的影本質量會變得很差,連自我意識都保存不了。
那麼,我開始提下一個問題了,依然是電車難題喔。
假設空中花園的研究者們,製作了5個你的複製人,現在這5個人都被綁在電車軌道上,馬上就要被電車撞到。
沒錯,接下來也一樣,拉下搖杆,電車就可以駛向另一條軌道,但那裡躺著你本人。
可惜的是,能做出決定的只有空中花園的議會,他們現在開始投票來選擇去救誰。
一邊是5個有超強思維信標的指揮官,還給灰鴉小隊1個,剩下4個,每個都能在戰鬥中發揮很大的作用。
嗯……有5個相同的自己,你會生氣的吧,那就用事故和失憶來解決好了。
另一邊是只有灰鴉小隊會在乎的指揮官本人,以他們對你的感情來說,一定是更想救下你本人吧。
……呵呵,雖然露西亞自己就是複製體呢。
嗯……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
現在的你,是正在被灰鴉小隊焦急尋找的指揮官本人?還是他們根本不在乎的5人之一?
又或者……你是本人,但灰鴉小隊已經得到了5人中的一個,不再尋找你了?
嗯,好吧。我們在深度超過5000公尺的深海海底,你可以把這裡當成一艘巨大的潛艇。
不可以再提第三個問題了。
哪怕只超過了1公尺,你一個人都無法離開,灰鴉小隊也很難發現這裡。
雖然只剩下最後一針的時間了,也請你不要放棄希望,加油堅持下去,你也不想死在這裡,對吧?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
嗯,我知道灰鴉小隊和現在的指揮官聯繫緊密,感情深厚,你們在一起的身影總是被很多小隊羨慕,我也很羨慕。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沒有再反駁。
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剛醒來意識會有些不清醒,我很擔心你會在逃跑的時候弄傷自己。
這樣吧,我們來玩一個簡單的遊戲來活動一下吧?
別害怕,別害怕。
他一邊用輕柔的語氣安撫著面前的人,一邊從座椅旁的罐子裡拿出了一根芊綿線。
只是一個簡單又友好的遊戲,沒有任何難度也沒有任何懲罰,我只是想讓你放鬆一些。
惑砂把那根細長的芊綿線環繞在手上。
我小的時候,翻花繩這種遊戲很受歡迎,藉著纏繞的棉線,彼此的手有了觸碰的機會。
能夠坐在一起,玩著這樣簡單的遊戲,兩個人的命運和處境彷彿也聯繫在了一起。
你看,我的雙手也和你一樣,被束縛在一起了。
他把那糾纏在一起的芊綿線遞了過來,嗆人的百合花香與血腥氣隨著他的靠近撲面而來。
被藥劑刺激到敏感的嗅覺立即喚醒了積壓在心底的晦暗回憶。
百合與血,那是每一個參加過軍人的集體葬禮的人都不會忘記的味道。
惑砂沒有注意到人類的思緒,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上的細繩,彷彿能透過它看到早已遠去的身影。
小時候啊……爸爸把這種花繩,叫做「貓的搖籃」。
「搖啊搖,小貓貓,高高在樹梢。大風吹,樹枝刮斷了,搖籃往下掉,貓咪都摔掉。」
…………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束縛我們的繩子不同,我們的立場也不一樣,我本不該「居高臨下」地對你說這些。
但你自以為是地救助那些深陷在絕望中的難民,告訴他們還有希望的時候,又何嘗不是一種居高臨下呢?
留在這裡的人很多,我沒有強迫過他們,甚至沒有宣傳過我們的主張,他們四處打聽,自己走到了這裡。
那些人自願選擇了死,從無可救藥的世界逃進了克希拉的懷抱,成為她的孩子,只為了在她的搖籃中安眠。
我也一樣。
你呢?灰鴉小隊的指揮官,等你走到日暮窮途的時候,又該怎麼面對一無所有的自己,面對克希拉的搖籃?
嗯,我知道。
貓的搖籃不過是掩蓋殘酷現實的謊言,童話般的希望和假象。
爸爸們把繩子掛在我身上的時候是如此,克希拉計畫也是如此,「人類英雄」……還是如此。
人們在活著的時候得不到的東西,就盼著在天堂和來世裡能得到,所以神明必須存在,英雄必須存在,花繩裡也一定有貓和搖籃。
我們需要一個謊言來讓我們相信還有希望,但謊言總有破滅的一天。
是啊,你說得對……先生也和讓我看這本書時不一樣了,很多事都離開了它原本的,理想的樣子。
他反覆摩挲著手中的細繩,像是要在指尖上纏繞出一根用於自縊的繩索。
「我」也是如此。
就算「惑砂」還會有新的複製體來延續自己的使命,現在和你對話的「我」都不復存在了。
你呢?灰鴉小隊的指揮官,等你知道一切的時候,也會隨著「貓的搖籃」,從樹梢上墜落嗎?
說到這裡,惑砂突然停止了所有動作,向門的方向看去。
片刻之後,他從桌前站起身,把餐叉和那盤魚都留在原地。
這裡混進了不請自來的客人,我該去接待了,你先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