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花園時間,8:00 AM
指揮官辦公室。
純白色的遮光簾隨著開門聲自動升起,冷色的日光從窗格中傾斜入內,外側的人造天幕已經變換為清晨的湛藍色。
捕捉到門口傳來的聲響,坐在桌子正中心的小型機器人眨了眨圓圓的電子眼,將視覺模組鎖定到了聲音的來源。
各項生命徵象,正常。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如既往地來到桌前停下,青年將手中喝了一半的加糖咖啡放在一旁,開始確認被發送至終端的新任務。
特殊的戰鬥任務並不會通過任務作戰中心的系統調配,沒有指揮任務時,作為「指揮官」的日常工作便會被戰鬥簡報,各類測試申請所占領。
更多時候是繼續戰術聯絡員的工作——各項資源情報的調度,分配,他和其他聯絡員一樣,掌握著空中花園龐大的資訊網,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擁有更高的審閱權限。
輕觸桌面,休眠狀態的電子屏被逐一喚起,彈出足以占滿視野的事項。小機器人起身轉了個圈,乖乖地跑到了不會擋到工作的地方坐下。
青年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機器人的頭頂,小小的機器人在掌心中歪了歪頭,看著人類對它露出微笑。
那麼……一件一件來。
首先是……
完成最後一份關於新型遠程連結裝置的測驗報告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了。
小機器人移動到了桌邊,以不大不小的力度敲打著人類的手臂,這個行為已經持續了近五分鐘。
抱歉……比規定時間超了五分鐘呢。
金髮的青年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就著冷掉的咖啡將兩片白色的藥片吞了下去。
門口傳來一陣有力的腳步聲,莫瑞在牆角裝飾物的鏡面反光中瞥見了一個緋紅的身影。
他關閉了面前的螢幕,抬頭看向門口,等待著那個帶著風的身影穿過會客室,徑直來到辦公室內。
她沒有敲門,而是直接來到了莫瑞的辦公桌前。
啪——一個略顯陳舊的檔案袋和被密封袋封裝的儲存器被扔在了桌子上。
之前被那些麻煩的「流程」耽擱了,現在物歸原主。
薇拉嘴角噙著一貫戲謔的微笑,眼中卻深不見底。
包括任務日誌,還有你需要的東西。
莫瑞看了一眼檔案袋上的標誌,露出瞭然的表情。
辛苦你了。
聽起來是非常真誠而鄭重的道謝,薇拉聞言反而笑出了聲。
這一切都是託你的福呢,不愧是尼科拉的「代理人」。
想不到你能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真是令人佩服。
黑野需要一個理由讓自己獲得在明面操作的籌碼,議會也需要這個機會合理化他們得到的東西,這個「小忙」他們是會幫的。
即使受了一些「委屈」,但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是嗎?我只是作為三頭犬的指揮官,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推動而已。
……哈。
薇拉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笑得人畜無害的人遠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
作為三頭犬小隊名義上的正式指揮官,他的戰術規劃並不像普通的指揮官那樣一板一眼,以軍部的命令為最優先。
他懂得最大化地發揮三頭犬的優勢,從不限制隊員的行動,甚至會在他們出現「違反規定」的行為時出面擺平,四兩撥千斤地解決麻煩。
甚至會以平等的態度提出「合作」。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無法下地,身體抱恙的掛名指揮官。」第一次正式見面時,這個金髮的青年曾經這樣說道。
沒有人會在馴服難以掌控的狂獸時不想為他們先套上項圈和口籠,但莫瑞似乎根本沒有打算這樣做。
從那時薇拉就明白,這個人的微笑背後隱藏著的,是與那些棲身在議會中的老傢伙一樣足以被稱作「危險」的深潭,以及與三頭犬截然不同的「瘋狂」。
但薇拉向來喜歡不受束縛,也不會畏懼什麼隱藏在黑暗中的獠牙。
你為了自己的隊員,我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莫瑞垂目,看著手邊正在打轉的小機器人,眼神變得柔和起來。
……但有時,薇拉也會無端覺得他在某些方面很好懂。
從現在開始,你可以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往常一樣,我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支持你。
既然尼科拉允許了,我自然不會客氣。
東西已經帶到,我走了。
語罷,薇拉揚了揚手,轉身離開。
「合作愉快」。
目送薇拉離去的背影,莫瑞拿起桌上的檔案袋,將裡面的內容換進了世界政府的通用文件夾中。
空中花園時間,11:30 AM
中心廣場。
莫瑞拿著文件夾,朝著議會大樓外的廣場走去。
已是臨近伊甸時間的中午,人造陽光溫暖和煦,但中心廣場卻不像以往那樣滿是行人。取而代之的是拉起的隔離光帶和阻擋在入口處的自律機械。
抱歉,這裡暫時禁止通行。
……這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13-C模組的連接橋出現技術故障,正在進行搶修,現在禁止居民通過。
這樣……可是我現在有工作要去議會大廳……
如果有需要,可以在左側乘坐臨時開放的電梯從上層繞行。
我知道了, 謝謝。
電梯處已經擠滿了想要前往議會的工作人員。
在等待電梯抵達的過程中,莫瑞聽到了有人在小聲交談。
最近怎麼回事,總感覺到處都在搶修。
上次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我幾乎繞遠路在空中花園走了一圈……
這只是掩飾用的說法罷了。
一個工作人員壓低了聲音。
其實是有居民引發了騷亂,觸動了空中花園的自律警報系統,已經派勤務兵去處理了。
那個人叫囂帕彌什病毒只是世界政府控制大家的陰謀,其實地球早已毀滅,空中花園早就開往另一個恆星系很久了。
這也太離譜了……我們前段時間才救上來了那麼多難民!
沒辦法,上面消息太封閉,很多人都只聽他們想信的。
還有人以為現在的戰局一片良好呢,明明最近地表的重建都因為地震受損……唉,我都不忍心看這些的數據。
那個人呢,現在怎麼樣了?
聽說是個退役的老指揮官……突然出現了意識受損的症狀,他不相信任何影像資料,搶了勤務兵的武器,衝到機庫想要回到地球。
我前幾天還在生命之星見過他,他那時候的狀態就已經不太好了,沒想到居然失去了理智……
說起來,最近似乎有很多的人出現了精神不穩定的狀況,很多都是退役的老兵……
……總感覺有點不對勁。
唉,最近我也總覺得頭有點痛……可能是沒睡好吧,真羨慕你們,不用睡覺。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們該休眠還是得休眠。
……
離開電梯後,莫瑞徑直前往走廊最內側的會議室。
……
走廊的盡頭站著一個有些陌生的身影,在聽到靠近的腳步聲後抬起頭看了過來。
似乎沒有想到會來人,她有些錯愕,臉上的不安和窘促迅速從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熱情開朗的微笑。
她看起來並不擅長偽裝自己的情緒。
您好……
在腦中搜尋了片刻,莫瑞想起了一個名字。
希卡。是從法奧斯畢業的新一屆的學生首席。雖然先前並沒有和她有過接觸,但在執行部隊的構造體中偶爾會聽到一些關於她的傳聞。
但與以往關於「首席」的各類傳聞印象不同,她似乎正在遭受著不小的非議。
希卡指揮官。
他露出了禮貌的微笑,向著希卡了打一聲招呼,希卡隨即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然後匆忙回禮。
莫瑞前輩!沒想到你居然記得我……啊,和我說話不用那麼客氣,感覺怪怪的……
她有些困擾地撓了撓頭,用笑掩蓋掉臉上的窘促。
不必謙虛,你可是法奧斯的學生首席。
不過……你也不需要稱呼我為前輩,畢竟……我並不算是在法奧斯畢業的。
說著,莫瑞露出了有些慚愧的表情,隨即轉移了話題。
你來找尼科拉總司令,是有什麼急事嗎?
嗯,我來申請下地任務……已經被順利批准了,所以現在正要去機庫準備。
——只是從她的表情來看,她方才的經歷絕對稱不上是「順利」。
莫瑞露出了溫和的微笑,比了一個鼓勵的手勢。
任務順利。
嗯,我會加油的!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轉身離開時,希卡小聲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一樣發出了幾不可聞的低語。
……
和希卡道別後,莫瑞抬步來到了盡頭的房間,透過門虛掩的縫隙,能夠看到會議室的窗邊中站立著一個威嚴的背影。
他輕吸一口氣,叩響了會議室的門。
進來。
距離本日的適配實驗開始還有一個小時,里就已經踏入了科學理事會的封閉試驗區。
阿西莫夫和往常一樣獨自坐在大量投影螢幕中,皺眉看著眼前不斷跳動的數據。
他的身後是用防彈玻璃牆隔絕的艙室,數座構造體機體保管艙並列擺放,絕大部分空無一物,只有一個艙內沉睡著一副機體。
警告用的紅色光帶將艙體圍繞起來,昭示著這副機體的重要程度和危險性。
……你來得很早。
設備還處於除錯狀態,機體初始化還沒有結束,需要稍等一會。
我知道,我提前來是因為別的事情。
里點了點頭,將手中一直拿著的儲存器放在了阿西莫夫面前的桌子上。
我偶然找到了一些資料……關於「異聚碎片」,我有一個新的猜想。
在阿西莫夫的默許中,里將儲存單元接入了系統,打開數封加密文件。
帕彌什……語言……
捕捉到這個名詞,阿西莫夫猛地直起了身體。
這些……是沒有被記錄在案的黑野試驗記錄,不止如此,還有已回收部分的昭明研究資料裡缺失的部分……你是怎麼得到這些的!
你應該還記得在第20次機體適配實驗時模擬戰鬥的敵人參數錯誤導致的數據異常吧。
嗯,那是因為當時負責的人錯誤地加入了異聚碎片的數據……等等,難道是那一段不明亂碼……?
里點點頭,調出電子屏中的一串數據。
這不是亂碼,而是一道需要特定密錀才能被破譯的訊息,一週前,我解讀出了它的內容。
密錀是?
……
關於這個,我還有一些沒能解決的疑問,暫時不能公開。
……我知道了,先說說內容吧。
空中花園時間,1:00 PM
從議會大樓走出後,莫瑞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在那之後,尼科拉對自己的情報來源不再有過多的過問,他的「工作」也變得更加方便進展。
解決了一樁問題,他的步履都變得比往常要輕快一些。
……我說過,我不會追究你的具體情報來源。
但是我要提醒你,如果你有任何把柄被抓住,你之前的所有努力都不會有任何意義。
總司令過獎了,這是我的工作。
尼科拉看著面前微笑的青年以及端正擺放在桌上的黑色檔案袋,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既然獲得了您的完全信任,那麼就理應將工作做到最好。
原件我已經收到了,剩下的「那部分」和往常一樣,通過特殊信道,以「任務回收資料」的名義歸檔吧。
他們會知道如何使用。
明白。
至於剩下的那些資料……
應該能對哥哥的機體適配有幫助。
唯有這件事必須確保萬無一失。畢竟他的最終目的,僅僅是希望能夠幫上哥哥的忙。
記憶中,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只能看著哥哥獨自前行的背影。
而哥哥總是會對他說,沒事,一定會好起來——即使很多時候,這些話都是騙人的。
莫瑞抬頭,看向伊甸午間的晴空。
生活在伊甸的居民被虛假的天幕包圍,抬眼望去總是晴朗清澈的湛藍,但他想起與哥哥相處的記憶時,卻總是開始於許多年前的那個的夜晚。
自從找到了那個待遇可觀的工程師工作之後,哥哥開始異常忙碌,回家的時間變得逐漸沒有規律。
有時,哥哥會回來得很早,帶給他很多有趣的機械工藝,給他講解那些有些晦澀卻有趣的程序原理。
但更多時候,他會在莫瑞睡著之後帶著奇怪的箱子悄悄離開,然後再在黎明之前,莫瑞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回家。
莫瑞起初並沒有發現,直到有一天,他們所住的下城區舉辦了一場久違的慶典。
那天其實並不是一個開辦慶典的好日子,天氣陰沉,令人隱隱心生不安,但始終沒有降雨,慶典如期舉行。
慶典一直持續到了深夜,但約好一起參加慶典的哥哥卻因為加班一直沒有回家。
直到本該服藥熟睡的莫瑞被窗外不斷升空炸響的煙火和嘈雜的歡呼吵醒。
唔……哥?
他發現哥哥的房門中透出的燈光。而在莫瑞的印象中,哥哥很少像這樣關上房門。
他爬下床,輕手輕腳地靠向門口,小心翼翼地將門推開一點點。
透過門縫,莫瑞看到哥哥的背影端坐在工作檯前,他正平靜地拿著一卷繃帶,在手臂上纏繞。
……
桌角散落著被換下的繃帶和止血用的藥品,上面大片暗紅色的痕跡如同芒刺般扎在莫瑞的心裡。
那麼長的傷口,一定很痛,很痛,比他發病的時候還要疼許多,但是哥哥卻不發一語,彷彿這樣的情況已經成為了習慣。
在窗外震耳欲聾的煙火聲中,青年並沒有發現門悄然開了一條縫隙。
第二天的清晨,哥哥就像往常那樣將莫瑞叫醒,並且拿出了沒能陪他一起度過慶典的補償禮物。
看著這樣的哥哥,莫瑞發現自己怎麼都無法開口詢問任何事情。
他明白,現在的自己幫不上哥哥任何忙,反而會令他徒增擔心。
直到很久以後,在空中花園的資料庫中第一次看到了被塵封已久的構造體檔案時,莫瑞才真正知道哥哥究竟經歷過怎樣的犧牲。
那些帶著血跡的文字一個個釘在莫瑞的心中,成為了難以抹去的傷痕。
如果那個晚上他選擇推門進去,事情會有不同嗎?如果自己早一些發現,哥哥會不會聽自己的勸告,放棄那些危險的工作?
然而「如果」沒有任何意義,哥哥一直在向前走,他要追上他,成為大人,成為真正能幫上哥哥的忙的人。
攫取盡可能多的資源和籌碼,即使如履薄冰,他也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一定要確保一切都萬無一失。
沒能阻止哥哥過去的犧牲,他一定要保證哥哥未來的幸福,哪怕……
攥緊了手中的檔案,莫瑞轉身前往科學理事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