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者日志9954号。任务执行无异常。感染特征:无,策略持续生效。
距离目标地点第三区D域只剩50m,任务目标……
……更正,通过表情判断,任务目标感到慌张。
为什么你会感到慌张?
慌张……当然慌张啊……
这里,这里可都是血啊!
光辉行进者推测,长期旅行必然会让孩子感到疲惫。但纬弦颤抖的声音表现出的不只有疲惫,更多是……恐惧。
他们停留的地点,并没有什么许诺的好地方。相反,只有一片废墟,与惨不忍睹的死亡。
从废墟的形状推断,大约是一个战壕,入口完全封锁,里面的人或许安全,却也很难再来到外侧。
铁疙瘩,你确定就是这里……?叔叔他们真的会在这里吗?这里怎么看都像是……
……无法判断,需要更多资料。定位指示并无问题。开始挖掘作业。
纬弦并未说出那句推测,但光辉行进者已然在心中完成了那句话。
他见过无数战场,见惯了血肉与废墟。他明白这种情况下,在战壕中的人只会有一个下场。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光辉行进者打开照明,一路深挖。这里的人们为了抵抗外敌入侵,无疑做过许多准备。但从通道的血迹来看,准备并不充分。
如果任务出现了什么意外?如果维克多教授计划有变?如果……他来得太迟了?
……无论如何分析,他的中枢都不能给出解答。他只能继续用他的武器隔开土石组成的防御工事,向内进发。
随后,他蓦地停住了脚步。阴暗的战壕中,他的照明摄像头里却映照出一抹艳色。
那是一幅用蜡笔颜料随意涂抹在岩壁上的涂鸦。稚拙的画笔勉勉强强勾勒出一幅众人坐在篝火旁唱歌的画像。鲜亮的色彩与血渍构成的地毯极不相称。
更让他感到奇特的是——撞见这幅画后,他的头脑开始感到一阵眩晕。机械体,不可能有眩晕。
这是被感染的表现吗?如果自己被感染了,离他最近的生命便会立刻受伤——
他停下了脚步,立刻关闭所有照明。突然降临的黑暗让纬弦惊叫出声。
怎,怎么了?!有怪物吗?
别动。我需要独自往前。你在这里注意我的动向。关闭照明是为了凸显我的状态。当我身上出现任何红光时,立即逃跑。
铁疙瘩……铁疙瘩……你要一个人走吗?
肯定……启动安全保护措施。
根据先前作战经验,感染体只会重复挥舞武器动作。本机体搭载的红外扫描与追踪系统都没有AI操控,如果我遭受感染,必定失效。你可以趁这个机会逃离这里。
所以,即使自己感染,他也相信纬弦能离开这里。只要纬弦能安全离开,维克多教授如果还活着,也总能找到她。这样一来,他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光辉行进者计算完毕,迈出一步。
然后,被黑暗中伸出的小小手掌握住了。
……或许我刚刚没有足够说明。重复,我单独前行的理由是……
不,不,我都听到了。
但……铁疙瘩,你就不害怕吗?自己被感染,自己变成……怪物那样。
否认。我不会有害怕的行为。
那……你为什么,刚刚会突然停下脚步,突然对我说你可能会被感染呢?
回答,那只是……
那只是……对最差情况的预测而已。
他发现自己无法说出这句话。如果仅仅只是预测出了最差情况,只需要交代好对策即可,根本不需要原地待机思考那么久。
……那就是害怕,对吧?
黑暗中,纬弦的声音也变得飘渺不定。但她抓住光辉行进者的手更加用力。
这里这么黑,只有一个人往前走,前面还有很多……不敢面对的东西。肯定会怕吧。
害怕的人,会在黑暗里努力寻找伙伴,看到一点点亮光都会跑过去……那样其实,比黑暗还可怕。
如果铁疙瘩你真的怕的话……只要说出来……就好了。我们不是同伴吗,同伴就是,分担害怕的人啊。
……
一瞬间,从废墟中苏醒的记录在他的中枢复现。
在无尽的黑暗中,照明模块完全损坏。尽管他能凭借红外光波辨明方位,并不需要在黑暗中寻求陪伴。
但他在重新取得动作模式,尝试寻找出路时,第一时间却是……扫描了周围其他机械体的状态。
那一刻,他也在确认同伴吗?他也在……尝试着,寻找没有被彻底废弃的机械体吗?他在……害怕着,之后的路,只有自己一人吗?
同伴。上次听到这个词时,他否认了告解室里的那个男人的说法。
但如果那个男人在这里问出同样的问题……他是否,还会给出同样的解答呢?
……答案不明。
光辉行进者无法思考出结果。
但,你的行为有足够意义。光辉行进者,表示感谢。
感谢……铁疙瘩真是的,同伴谢什么嘛。带着我一起走就是了。
认可。
光辉行进者牵起了纬弦的手,继续往前。
由于要配合纬弦的步伐,他的行进速度慢了很多。但他没过太久就停下了脚步,他已经走到了这座战壕的尽头。
尽头处并没有热源反应,只能扫描到一个人形突起,还有一些武器模样的道具。
小心。关注我的动向。
……更正。我需要你关注我的动向。
……嗯。
应了一声后,纬弦松开了光辉行进者的手。他很快往前,凭着光波折射出的形状,确认了那个凸起的形状,与维克多教授的身高完全吻合。
他伸手尝试去触碰那个形状。坚硬的钢铁触碰到了硬质的骨骼。
——他熟悉的维克多教授,终究是迎来了死亡。
光辉行进者的手指从那颅骨滑下,却碰到了一块与骨骼不同的部件。
那是一块记忆体,没有被感染的痕迹。接口与光辉行进者完全匹配,是他最熟悉的协议。
光辉行进者立刻接入了录音。
啊……啊……试麦。嗯,应该没问题……
虽然不知道这段录音会不会有人听到……但姑且录下去吧。希望这段死亡前的录音,可以为听到的人,提供一些武力。还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维克多,维克多·杰克森。如果你是从黄金时代走过来的人,或许听过我的名字……和我的名号……维和部队的首席研究员,世界和平大使,之类的?
首先,我要说明这座战壕的情况。这里的武器放置在地下——啪唦——位置和打开方式是——滋啦——
总之能用的物资大概就这么多了。从我被带到这里来‘保护’算起,情况一年比一年糟……
言毕,录音中的维克多停顿了一阵。光辉行进者仿佛听到吞噎口水的声音。
然后……啊……我要坦白一些事情。先从过去开始吧。
我,作为黄金时代的‘和平大使’,不曾思考过,所谓的和平。
我要在此坦白,我参与了和平年代数起战争的启动。
战争从一方带走财富,为另一方带来财富。哪怕是在和平的日子里,也有战争贩子的存在。他们找上了我。
他们寻求着以战争获取利益的机会……他们以世界政府的名义压迫每个拒绝被纳入管理的组织。真是疯了。
但……想来,答应他们,为他们制造战争机械的我,也疯了吧。
我并不渴求财富。可是,可是……他们告诉我,执行这个项目,可以动用格式塔与其周边设备……那是当时的我无法拒绝的。
星际探索,必然是人类未来的方向……可当时的人们不曾注意到这些。
他们不曾尝试看过星星,不曾想过……那深邃的,来自数万年前的光辉,背后有什么。
我用了很多理由,把这真正的目的包裹起来。我告诉自己,如他们所说,发动这些战争,为的是和平……世界的和平。
我不停地说服自己,用那些说客告诉我的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这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这是为了和平。
甚至最后……我将我自己都说服了。这是为了和平。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和平。
……现在想来,我说不定就是个打着和平幌子的战争狂呢,哈哈。
如今,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一切都被帕弥什碾作了尘土。
我伪装的理由,我向其他人进行的宏大演说,与战争贩子做的交易,都不再有意义。
……我曾经见过一个神父,他告诉我,要时刻感悟自己的本心。那时我只觉得他在说空话,但现在……
我……我的本心告诉我,要是我就这么在这战壕里死去,我其实不会有任何遗憾。
是的,没有遗憾。哪怕我成为了战争贩子的同伙,哪怕我的家人手足都与我疏远,哪怕我现在身处这即将沦陷的战壕中……
只要能望着这满天繁星,我的生命,就已然圆满了。
维克多咳嗽几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但……那也只是如果而已。我现在的状况,已经谈不上这种如果了。
现在……我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我,还有无数武器和食物。
本该使用它们的人去哪了呢……去了外面,去了战壕外面。
……是被我赶出去的。
从帕弥什爆发开始算……这些日子我也到了很多地方。那些地方都很安全,但很快也不安全了。
因为,最安全的地方……在天上。而我,没有上天的资格。很好笑吧,明明是专攻武器的研究,却在这个时候派不上用场。
跟我一样派不上用场的,还有研究所的其他人。军方那些人把我们像踢皮球似的踢来踢去,住所和食物也越来越糟,但总归是不至于丧命……
……直到现在,在这座战壕里,我们终于落了脚。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别处可去了。军方说着回来接应我们,但我们等了太久太久……我们,已经被抛弃了。
当然,他们给我们留了些食物和水,我们也组装起了一部分武器,姑且可以借着这里的地势击退感染体,也能自给自足一段时间。
一开始,我还像以前那样,对研究所的伙伴们不停地发表演说,告诉他们,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祈祷着,我能像以前那样,用谎言欺骗自己,直到自己也相信为止。
但我失败了。不是食物或者水的问题,而是恐惧。对那黑暗的恐惧,对外面感染体的恐惧。
谎言能够撑得了一时,鲜花与掌声或许能让它的保鲜期更久,可到期的日子终究会来临。当领导和口号的伪装落下时,我也才看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可怜的科研人员而已。
首先看出我问题的是吉塔……那个最相信我的吉塔,在偶像的光环破碎后,也是恨我恨得最深的。
他发疯般质问我,指责我,最后,他从他保管的武器中一下翻出了枪……
啊啊……PSL-9号脉冲电枪……我最得意的发明之一,维和部队所有人都配备这把武器,我曾经指望过它能把所有敌人都击毙。
我也指望过……如果有天,反而是敌人拿起了它,不懂用法的敌人,会习惯性地抓住带有电流的握柄,在扣动扳机的那瞬间休克……
……就是这样,我从昏厥的吉塔那里夺回了枪。一时间,战壕里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那个聪明的孩子叫出国王没有穿衣服的那一刻,哪怕大人们能心照不宣,国王也会被羞耻焚烧。
我……我恐惧着他们的目光,我恐惧着他们的指责。尽管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么看着我。可我……我真的很害怕。
维克多声音颤抖着。
我恐惧着……把所有人,赶了出去。
这真的很简单,武器库里每一把武器都经过我的手,我要怎么威慑别人都可以。唯一的困难是……我不敢面对他们,不敢面对他们的眼睛。
然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眼睛了。
等我冷静下来,再出去查看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血,骨头,还有……
录音中传来几道反胃的声音。
……这是我最后的通话。我手边有那么多武器,其中很多,都有着足够杀死人的威力。
如果第一把枪没有杀死我,那么我就尝试下一把。
如果这里的武器都没有杀死我,那么,饥饿,或者感染体,都会将我带走。
维克多的声音沙哑着,干涸着,逐渐喑哑。
最后,随着一声枪响,录音中只留下长久的沉默。
沉默,给了光辉行进者思考的时间。
维克多教授,他的制造者,给他灌输了无数观念的人类,背叛了他的同伴,背叛了他不断言说的和平。
他的言语,他的演说,都不过是借来的伪装。
光辉行进者一路走来,见证了人类扶持的过程,见证了人类作为同伴能够为彼此缅怀,给予帮助。
但到头来,为什么反而是最先教会他这件事的人类,背叛了这一切呢?
光辉行进者无法理解。光辉行进者需要新的指令。
他的手依然盖在维克多的骸骨上,伫立在那里很久,很久,仿佛当初苏醒时,等待修复一样。
喂——铁疙瘩,你呆的太久了,你找到叔叔了吗?
打断他思考的是纬弦的声音。
难道,叔叔出什么事了?
“——肯定。此处的人员都已死亡。包括你的叔叔。”
——否定。此处并无人员,只能看到部分遗迹。
……?
他说出了虚构的情报。他对孩子隐瞒了维克多已死的事实。为什么?
……这样啊。
孩子没能看穿他初次的谎言,转而焦急地叫了起来。
那就快一起走吧,我刚刚听到这隧道上面传来好多声音……是那些好大好大的怪物的声音!
……!
没来得及断开记忆体,光辉行进者以最快速度抱着纬弦奔至战壕出口。
仅仅是下一秒,从他方才停驻的位置上方,土块落下,一个巨大的感染体狠狠踏在那片骸骨遍地的营地里。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感染体也从那大型感染体造出的豁口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