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琳娜,我要告诉你另一个好消息。
我最近在撰写的那幕剧,终于即将完成,准备开始彩排了。
我也有一个坏消息。
在完成这部剧前,我眼前却横着一片迷雾,一片我无法凭自己穿过的迷雾。
与之前卡壳的那次不同,我越是在这片迷雾中奋力前行,前方的路径就越是暧昧不清。
所以……这次我求助了艾伦会长,希望他能够为我手中这部戏剧指导一二。
赛琳娜,如果你看到了这部以你为原型的戏剧,你会如何作想呢?
当你在灰鸦小队的指挥官面前,将那柄探针拥入怀中时,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一刻,你的心中,是否还回荡着,小时候你曾对母亲说过的那句话?
‘牺牲背后,不应该只有痛苦,还有那直面风雨的勇气,还有对风雨过后终将迎来和平的……希望啊。’
赛琳娜·弗洛拉,我诚挚的朋友啊。
请你告诉我,请你回答我。
请你用你那动人而美妙的歌声,回答我吧。
你诚挚的,艾拉……
艾拉,你走神了?
啊……啊,非常抱歉。
年轻的艺术家眨了眨眼,闭上,又睁开。
眼前宽阔明亮的歌剧厅中,只有一位优雅的绅士坐在观众席上,听着自己将手中捧起的剧本诵读到最后。
没关系,你刚刚已经读完了整个剧本,我还正在回味之中。
绅士耸了耸肩,轻松化解了方才的尴尬。
我只是有点好奇,你每读过一节,眼睛就会落到手边的那一大叠信纸上。
信纸,这个时代可不多见了。那是你的灵感来源吗?
也不能说不是啦……但或许应该称作……故事原型吧?
嗯……个人经历吗?那我该收起我的好奇心了。
绅士用手杖戳了戳地板,脸上的微笑轻轻一动。
言归正传,你或许会很期待我对这部剧的评价。
嗯!Bravo!作为新手来说,真是一出特别的剧目。
年轻的歌剧家,在寻找一位少女的过程中,与一群渴望着艺术表达的人们相遇相知,最终又被过去的自己所拯救。
寻找自我的旅程在歌剧中也算经典,但以这种方式展现,也是足够新颖。
真不愧是艾拉,能想出这样的点子。
当然,关于孩子心性的描写可能有些过于想当然。但就初学者来说,这样的瑕疵也算正常。
这可能是你在创作时不自觉表现出的习惯,将它记下来,下次写完大纲时对照着看一遍,避免它吧。
谢谢啦,会长,不过你知道,我要的可不只是这样简单的评价。
剧本的修改是吗?不用担心,在听你诵读整个剧本时,我多多少少就明白了。
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问问艾拉,你想要的仅此而已吗?你今天找我来听这部剧,仅仅是想跟我探讨这个剧的修改吗?
嗯……当然不只是这样的。我……还有事想跟会长说。
艾拉垂下头,目光却游离到了旁边的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躺在舱室中,两手交叉在小腹前,双眼轻阖,唇角勾着似有似无的微笑,流丽的长发垂在身侧。
……
艾拉尝试着张了张嘴,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但她明白,那个人不在此处。
幻奏机体,无论看多少次,都是如此精巧动人。多亏艾拉的推动和设计,她才能出现在这里。
艾拉把她带到这里来,是有了新的涂装想法吗?
哈哈,会长,没有那么复杂啦。
她在这里呢……就只是……只是……
艾拉以毫不介意的表情说着,声带微颤,后半句话却被压在了虚空中。
——只是我希望她,能看到这一幕而已。
……哈哈,别紧张,我们换个话题吧。
艾伦浅笑几声,手杖在地上轻轻转动了几下,从观众席上起身,踱步到舞台前。
最近沙龙里的人都在讨论你,说艾拉最近总是经常彻夜待在工作室里不休眠,前来沙龙的次数大幅减少。
他们都说这不像你,但我想,你只是把平时对别人肆意挥发的热情,凝聚到了一件事上。
这件事,就是你刚刚朗读的《生花奏》,对吗?
……嗯,没错。
艾拉的视线再次游移向身侧的机体,舱室表面的透明材料上倒映着她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带着眷念与遗憾的脸。
……话说会长,你有听过鲸鱼的歌声吗?
这可问倒我了,我曾经借着考察的名义,架着探测机在海岸边蹲守了好几个星期,差点被冻晕了,却从没听到过一次鲸鱼的声音呢。
呜哇,为了体会艺术能做到这个地步,会长的传奇事迹又多了一笔。
但我说的歌声,不是这个意思。
艾拉从腰间取出一个控制器,打开了自己便携的工作室终端。
从控制器中响起了一段慢板的柔和咏叹调。
哪怕是经过无数天籁洗礼的艾伦,初听时也微微一怔。
音调越升越高,那一瞬间,广阔的大海似乎真的出现在他眼前。
女性的歌声并没有模拟真正的鲸鱼,却让人一听便领悟到了旋律背后的涵义。
——一头孤单的蓝鲸正摆动着自己的尾鳍,游弋在大海之中,它一次又一次地吟唱,歌声回荡在海沟之中,却得不到任何回音。
咏叹结束,曲段未完,孤单的蓝鲸最后也没能找到自己的族群。
艾伦嗫嚅片刻,想起了自己在哪里听过这段咏叹。
《第654号习作》……她未完成的咏叹调。
是,我手里这份还没有完成。
她说她还没有看过真正的大海,所以还没想过这首歌应该如何结尾。
要是哪天看过了真正的大海,她会将这首歌的后半部分谱写完。
……就像这样。
艾拉清了清嗓子,举起双手,突然发出了轻盈的一声歌唱。
同样是逐渐升高的音调,可那鲸鱼游弋的方向蓦然改变了。
艾拉在唱歌方面并没有太多造诣,但仅是最普通的唱法,艾伦已听出了那声旋律背后的意义。
——那头孤单的蓝鲸,在向深海中坠去。它依然在持续吟唱,歌声本该在越来越狭窄的海沟中持续回荡,它最终会抵达一个由自己声音织成的囚笼。
然而,那囚笼没有如期而至,相反,越是坠入海沟,它的声音就越是缥缈,连一道回声都听不见。
仿佛鲸鱼没有落入海沟,而是陷入了更深的……宇宙。
它的族群,它的同胞,甚至连与它相似的生命,都不再能寻见。
而它自己,也在空寂的重力中被撕扯。它的歌声逐渐喑哑,最后连一丝悲鸣都难以发出。
曲调结束,艾拉停止了歌唱。
她给了艾伦片刻品味这声咏叹的时间,转而开口。
会长,您还记得红潮行动吗?
嗯,那次事件,是她的……
艾伦没有把整个事件的终末说完,这个结局是谁都不愿提起的。
艾拉也没有接上这句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次事件中,突击鹰小队的一位斥候记录下了那时的感染体……塞壬的歌声,用以资料比对。
在那之后过去了很长时间,空中花园的声呐探测器,居然收到了意外的一段音频。通过与过往资料对比,声波形状竟然与塞壬那时接收的声音很相似。
这是……一位在执行部队的朋友告诉我的。我动用了一些人脉,希望能获取这段音频……而最后我收到的,只是一段充满杂音又毫无章法的音频。
但我已有预感,这段音频会是谁唱出来的。
我修复了那段音频,这是考古小队最基本的技能。
最终流入我耳里的,就是这段歌声。
艾拉说着,将控制器轻轻贴在耳边,仿佛她再次听见了那道虚无的鲸歌。
科学理事会的人告诉我,对声源的探测和追踪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是因为音波衰减导致的定位误差,雷达只能定位到一个非常笼统的区域。二是因为这类音波抵达这里的时长问题。当探测器接收到这声音时,那个发出声音的人,可能已经移动了很久很久。
虽然没法探明踪迹,但我总会想,那个唱歌的人会是谁?那会是接收装置的耳朵将杂音错听成了一曲鲸歌吗?那会是某台空中花园未探明的机器偶然奏出的曲调吗?还是……某头残留在地球上的孤独蓝鲸,幽幽发出的悲鸣?
技师们可能会给我各种推测,但我只会相信一个。
那是她的信号,她的鲸歌。
艾拉顿了顿,再次望了一眼身旁那个宛若沉睡的机体。机体的胸口上开着一朵金属雕刻的鸢尾花,那是她为一场演出专程设计的装饰。
会长,您或许会好奇,为什么我要推动这个机体的开发?
那是因为,我想让这声鲸歌延续下去。我想用那来自地球的鲸歌,将她的歌声续写。
艾拉再次打开工作室终端,一张地图展现在艾伦面前,上面点缀着数个圆斑,宛如在大地上肆意撒落的花种。
当那声鲸歌的定位区域出现在一处时,我就不禁想象,如果她游历到了这个地区,她会经历什么?
她会遇到和善或阴险的人吗?她会遭遇险恶的暴风雨吗?
她会看到羊群所游息的茂草的山坡吗?她会看到生长着立金花和蒲苇的堤岸吗?她会看到……狂风骤雨后跨过天际的彩虹吗?
这些想象,这一路上沿途的风景,都成为了输入幻奏机体里的资料。
若是这段故事里的她,能与在地球上流浪的她,走上同一段路,遇到同一个人。
那等她回来的那一天,她会知道自己身后一直有个唱着鲸歌的幻奏跟随着。
她会知道,繁星中一直有个人,在吟着她的鲸歌,希望在那个她热切憧憬的星球上,她能够好好活着。
待许多年后,她再回想起这段回忆时,这段旅程都不再会是孤单的。
那时,她说不定会吃吃笑着,一边和我讨论描写的人物弧光有哪里不对,一边改装这台机体。
几年前,我没能救下她;现在,我也没能在地球上找到那道鲸歌的行踪;那我想至少许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在‘哈姆雷特’中,留给了我一份灵魂。这灵魂的碎片告慰了我,那我也必须回以同样的告慰啊。
所以,你选择了以她的过去为题材,创作故事,是吗?
在你没来沙龙的这段时间,你访问了好几位认识她的人们。当前几天你带着那么多问题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多多少少猜到是这样了。
哎,真瞒不过会长啊。
是啊,她的思维总是那么活跃,要想还原她留下的作品,总得跟人探讨她在写下这段故事时的想法。
让我意外的是,深入了解过她的人中,居然有那位指挥官……啊不不,这个得保密,当我没说,没说啦。
言归正传,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她了,但真的她这么多年来的心路历程时,我真的……想紧紧抱住她,对她一句句诉说,我的心情。
我想告诉她,她曾经想看的地球剧院,现在已经在这里有了复刻。
我想告诉她,她曾经撰写的歌剧,现在依然有很多人翘首盼着再演,依然是她母亲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
我想告诉她,她曾经修复的歌剧,现在被很多很多人听着。
我想告诉她,她曾经……在那个孤独空间站里唱出的歌谣,现在终于被人找到……
我想告诉她,我看到了她的痛苦,她的坚韧……她那宛如风雨中飘摇却不被弯折的精神。
但是,她不在这里呀……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那当然是……将这些心情投向故事中!
当那个鲸歌信号走向当年阿卡狄亚大撤退撤离点的遗址时,这部《生花奏》也就开始动笔了。
我把她小时候的事情进行了改编,以184号保育区为舞台重演了一遍……但这次,我让她作为角色,参与了自己的故事。
虽然杂糅了许多设定与想法,但剧中人物,大多有实际存在的原型。当然实际上演的时候名字会更改一下啦。
原型吗……我猜猜,最明显的一位,当然是她的父亲,弗洛拉先生。他在艺术协会中也是位传奇。
身居高位,却因受艺术感召,自愿投身战场……最后光荣战死。他的事迹可能给了自己女儿非常大的影响,但同时,也对他的妻子打击甚大。
弗洛拉夫人很长时间里都是精神辅导室的常客,这种精神状态……或许源自所谓的幸存者自责。或许这种自责与失去丈夫的痛苦交织,再施加到孩子身上时,就变成了对歌剧的否定吧。
对,那段时光里,她过得非常压抑。
但有一天,弗洛拉夫人突然停止了精神辅导,且之后恢复的状况都很不错。我第一次见到夫人时,她正在和一位愿意接纳她的先生一起,给自己的女儿合唱着摇篮曲。那时她看向女儿的眼神里,绝对没有怨恨与痛苦。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争取得来的。
之后她与母亲谈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她到底用怎样的话语打动了自己的母亲,但在那之后,她也被允许自由地学习歌剧了。
那一天,她‘离家出走’到这座剧院里,在她母亲找到她时,以独角戏的方式,上演了弗洛拉先生的遗作。
她那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但唯独那次,她有了足够的勇气和话语,可以直面自己母亲的困苦。
听她说,这也多亏了一位观众发现了‘离家出走’后在舞台上独自演出的她,给予了她指导。
虽然不认识那位先生或者女士……但如果他或者她能看到这幕剧,我也希望这段故事能替我致以谢意。
哈哈,如果有缘分的话,必定能看到的。
嗯……还有一位有原型的角色,会长想必也猜到了吧,是柏亚德先生。
即使是我见过众多有才华的人中,他也是万里挑一的那个。他创作的歌剧影响了很多艺术协会的作家,当然,也包括她。
我很惊讶,作为黄金时代就小有名气的剧作家,他居然被埋没在军队中——啊,不对,他跟我强调挺多次了,这绝不是埋没,而是他自己的意志。
我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他,与他讲述了这段故事……而他在看完赛琳娜写的剧本后,也同意在空闲时间协助我的创作。嗯,我能完成这部剧本,也多亏了他的帮助。
而这位柏亚德先生,也是你在剧本尚未打磨完全时,就找我来的原因之一,对吗?
艾伦在恰当时间的插话,让艾拉一滞。
从艾伦来到这座剧院,听艾拉讲述故事时,艾拉都像是一只跳脱的白兔,只是自顾自地奔跑,向前推进话题。应对这样的白兔,艾伦也拿出了引导员一样的态度,他时不时与白兔并行,应上几句,却不阻挡白兔的脚步。
现在,这位引导员,先白兔一步,在她面前插上了篱笆,及时矫正了白兔刻意想忽略过去的道路。
哈哈……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会长啊,我还真有点不想提到这事儿呢。
艺术家都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在这方面艾拉也是佼佼者。
这也不难看出来,从最开始的故事中,我以为这是以她的故事为主要线索的故事,但在故事中,却缺少了许多对她内心的表现。相反,柏亚德的存在反而显得突出了。
这样的安排并没有不妥,但唯独不像是初学戏剧的艾拉会有的风格。
艾拉叹了一口气。
嗯,是的,这不是我的风格。但我却盲目地冲向了这种风格。
我曾以为我绝不会有这种感触。但第一次尝试创作这样的故事时,我却被一种感觉深深地淹没了。
这种感觉,唔,要是她的话,会将其称作……
艾拉举着一只手,在半空中犹犹豫豫地挥动少倾,像是在用那只手努力从意识海中挑选那个合适的词,又似乎是已经找到那个词,却迟迟未能将它道出口。
迷茫吧。
半晌,那只手垂了下来。
对,迷茫,迷茫融化在我每一笔颜料里,落在我写下的每句台词中。它们从画布上溶解,从剧本上脱落,顺着画笔流向我的胳膊,在我手上结成了块。
我不是没有过不知如何动笔的时候,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居然会对自己的画布与剧本感到如此陌生,我甚至没法想象这幅画,这部剧完成时的样子。
我揣测了很多次她的想法,她在《阿卡狄亚大撤退》公演那天究竟遭遇了什么,而她又是因为什么走上了战场。
最终,我把她的心境归结到了‘傲慢’上……我是如此猜测的。
可真相真的是我想象的那样吗?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感悟……我真的体会到了吗?
我会不会只是凭自己的一厢情愿,把一切都导向了我想要的结局?
每当我走到画布前时,这种丝毫不像我的想法就一直冒出来。
我逐渐看不清,故事中的她,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所以,我回避了她的心灵,只是让故事的主角盲目地推进故事。
我也想求助于柏亚德先生。但刚刚才得知,他最后的一次信号,也断在了保育区附近。那个保育区……正是184号保育区,阿卡狄亚大撤退的遗迹附近,也是那声鲸歌最后的所在处。
在得知这消息的一瞬间,这种名为迷茫的感情,一下倍增了。
唉,老实说吧,完成这个结局后,我被这种迷茫的感情困扰了好几天,却连一次修改都没能动笔。
这样的停滞我可受不了,再不找人说说话,我的灵感就会枯竭的。
所以,会长,快说些什么吧,我再也不想待在一潭死水里了。
说出这句话的白兔止住了脚步,伫立在舞台上,向艾伦伸出手,恳请这位引导员能在草丛中为自己指名方向。
而艾伦,早已有了答案。
那么,就让我以这篇故事中的片段回答你吧。
剧中的弗洛拉与她的父亲,柏亚德,还有她,都没看清所有的真相。但真相本身并不是他们最初行动的理由。
他们最初走上自己道路的理由,是感动,是从故事中得到的,震撼心灵的感动。而这份感动,又是经另一个人之手创作出来,展现在故事中的。
这份感动,才是促使他们行动的重要原因,也是他们真正行动起来的原因。
这同样也是艾拉你创作这份故事的原因,不是吗?
唔嗯……
你走访了认识她的人们,知道了她的故事。如果我没猜错,你在创作过程中,大概也把这些故事记在心里,将每个时间节点的她都细细地端详过,思考过了。
你走过了她走的路,了解了她充盈的心灵。你知道她会因为怎样的压力而迷茫,也知道她迷茫时,飘摇时会如何坚定下来。
你说,你在盲目地让故事中的她推进故事吗?不,不是的,你让故事中的她有了充分的活力。
如果只是一个奔向美好结局的故事,那故事的结局只会是两人进入剧院,救出弗洛拉,仅此而已。
但你却安排剧中的弗洛拉与未来的自己针锋相对,双方互相启发,互相释然。我想,如果她能见到过去的自己,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可能这样过去与未来的自己相互碰撞的故事,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但你已经让每个人物都有了灵魂,你创造的角色们,都表现出了真正的自己。
或许你没创作出完完整整的她,但你也清楚,完完整整的她本来就不该被塞进作品中。
这就足够了,他们的心思,能让你表达这份感动,就足够了。
我想,如果她在这里,也一定会这么说的。
‘你早已创作出了你最开始想要的那个作品呀,艾拉。’
……是吗。
会长,我可以稍微失礼一下吗?
请便。
在艾伦赞许的点头中,艾拉紧闭着唇,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样的动作。
她所说的失礼,不仅是为自己要中断对话,还为自己接下来需要营造的环境。
艾拉挥了挥手,几个手势下,剧院的灯光随她的指挥顺次熄灭,黑暗一步步跨过了观众席,迈向舞台,却止步于舞台中央的一束光下。
艾拉正站在那束光中,好像那束光是由她发出的一般。
艾拉历来很擅长把陌生的环境构建成自己的工作室,而黑暗中独留的一束光,恰好为她开辟了一个狭小,却利于沉思的工作室。
如果观众席上坐着别人,出于礼仪,艾拉都不会这么做,突如其来的黑暗到底是会令人无所适从。
但艾伦似乎早已习惯艾拉的这种做法,不仅没有面露不快,反而用有些欣赏的目光,望向舞台上迎着聚光灯端正站立,头颅微微扬起的白兔。
呼……
艾拉没有长久凝视这片黑暗,而是循着黑暗中露出的星光,将目光投射到剧院的落地窗边。
满窗的繁星映入了她的眼中。
曾几何时,艾拉望着那片星空,只觉得繁星璀璨亮眼,却又有点无聊。
因为那些星光离她太远了,能落到她眼里的,就只有一束光,而那束光又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发射出的。
那些恒星,将自己烧得炽热,把思绪的光子四面八方地投向深空中。
光子的旅途如此遥远,如此漫长。它们在冰冷中持续前行,不知多少岁月,直到它们撞在某个实体上,将恒星仅此一刻的模样映照在上面,便被反射打散。而此时,那颗发出光芒的恒星,可能已经冷却,死去。
那些星星会期待自己发出的光有所回应吗?那些星星的光芒有可能得到回应吗?
此时此刻,再凝视这无数道寂寥的光,艾拉没来由地感觉到一股庆幸。
与它们相比,自己投射光芒的对象与自己相隔如此之近,几乎是紧贴在一起。
她投射的光,就在那颗蓝色的行星上,轻声唱着歌。
她创作出了这个故事。这个凝聚了她灵感,让那名少女鲜活地在其中活动的故事。
她思念的星光,已然投射向地球,终有一天能够落入那个人的眼中。
终有一天,那会是多久?明天?下个月?几年后?艾拉不知道。思念的星光纵使不用跨越几千几万光年的距离,却要跨越不知长短的时空。
想到这里,艾拉蓦地举起手。随着她十指轻挥,工作室终端再度被唤起,全息画面展现在她眼前。
随手划去那个鲸歌的轨迹图,从另一侧滑向她的,是少女站在花丛中,对着此处嫣然微笑的画面。
赛琳娜……
恍惚间,她唤出了那个少女的名字。
花丛中的少女,在对她微笑。
一如那名少女离开时,对她如此微笑那样。
这是她离开时仅此一刻的光照。艾拉掬起了这束光,将它折射回了那个星球。
那个在地球上缓步移动,轻声吟唱的恒星,究竟要何时才能见到这束光?
那时……这两颗彼此照耀的恒星,还会是如今的模样吗?
——时间差距吗?嗯……那样或许会很遗憾。但那些消亡的文明,也必定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另一方的文明有很长很长时间,可以观赏那些痕迹啊。
——只要我们还在注视,这些艺术的光芒还在宇宙中穿梭,那终有一天,我们就能够相遇的。
一瞬间,故事中艾拉撰写的台词,蓦然在她心中回响。
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写的台词,为什么却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其中真意?
在星空与画面间徘徊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旁侧那个宛如浅眠的少女身上。
……哈哈,是啦,因为那不完全是我写的嘛。
那个少女恬静的笑容,告诉了艾拉答案。
是啊,因为那台词,并不完全经由自己之手。
那是回忆中的她,借自己的手写下的,她的话语。
艾拉的手指落在终端上,触碰着自己的画作。一瞬间,仿佛透过画面,将手伸向了千万公里外的那束花丛。
——如果不知距离,那恒星会一直持续地发亮,直到能够照向那个对象眼中。
只要有人类存在,只要有人的眼睛在看,这光芒就将长存,予思念以绵长的生命。
艾拉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举起手。
轻柔的灯光再次开启,艾伦带着期许看着她。
……谢谢你,会长。
我感觉好多了。
回应引导者的期盼,白兔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对,就是这笑容,你终于找回之前那个状态了。
按沙龙那些人的说法,该怎么说呢,嗯……对啦,’露出这笑容的,才是直白不迷惘,在画作里把自己全部展示的艾拉小姐!‘
哈哈哈哈,不行了,会长这语气模仿得太传神了。
打磨完这部剧本,我也会去沙龙露脸了。要是会长见到沙龙的大家,就麻烦会长帮我向他们致意啦。
荣幸之至。
嗯……除此之外我也有别的问题要考虑,背景故事要怎么做呢……发放到观众的终端上自由取阅吗……
对了,我想到了,得用更巧妙的方式……
啊!我灵感来了,先走一步咯。谢谢你啦会长,那个机体待会我还要改造一下,就先放在这啦。
艾拉三两步跳下舞台,飞快地冲出了剧院,那里有她真正的工作室。
望着如兔子般远离的背影逐渐离去,艾伦收起目光,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的舞台上。
在很多年前,那个舞台上,站立着一位少女,对着无人的剧目谢幕。
在几年前,这个舞台上,上演过少女作为歌剧家的第一出戏剧。满堂喝彩下,少女独自面临暴风雨。
在几天前,这个舞台上,借由戏剧机器,少女留在这里的灵魂倾诉着幻想的宣叙调。
在几个月后,这个舞台上,或许又会有另一出小小的音乐剧会在这里上演,讲述另一位少女的思念。
呼……还真是不经意间就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艾伦朝舞台浅浅笑着,吐出的话语轻而缥缈,像是在对一个跨越了数年时光,仍然留在自己身边的神秘幽灵低语。
小时候的赛琳娜……在这里遇到她的时候,我也不是个成熟的剧作家,说的观点也不怎么站得住脚,但没想到会就这样点燃了她的热情。
一瞬间,艾伦感觉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花丛中,自己也像一只兔子般,在草从上肆意奔跑,身后紧跟着一位不疾不徐的引导者,眼底蕴藏着和自己现在眼中一样的光。
哈哈,无心播下的花种,不经意间已经长成了成片的花丛啊。
弗洛拉先生,把我带上这条路的您,见到这片花丛,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