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琳娜,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是否因为旅途疲惫而驻足停歇?
如之前所说,我正在尝试创作一部戏剧,这的确比我想象中还要艰难。
这是一个人的旅程,也是无数人踏足过的旅程,但要寻到一条明路,还是够让人难受的呀。
为了写出我想要的那种情绪,我甚至做了一些比较符合‘写作者’身份的事情,稍微……闹了一点笑话。
我会在信后面附上这些笑话,如果你看到了,可以当做朋友为让你开心而分享的一些趣事。
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笑话背后,是我初次尝试创作时必定会经历的不安。
这么写对不对呢?那样比喻会不会很奇怪?
这样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绪,时不时就会找上门来。
但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还是我刚刚查询记录时,偶然发现的,你的照片。
那是你在结束《阿卡狄亚大撤退》首次公演时,你母亲为你照的相。
你那时脸上的表情虽然在微笑,但却比现在镜子中的我更加不安,甚至有点……仓皇。
那天你究竟遭遇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你会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不安……又会是因为什么?
告诉我吧,赛琳娜。
——这是一份记录。
既不像报告那样正式,也不像日记这般私人,可能仅仅是一段在与朋友谈论今日时会说的话。
我希望能以这种信件般的体裁,记录我的现状。
我在第184号保育区,阿卡狄亚大撤退的撤离点旧址附近。作为考古小队的一员……不,也是作为我自己,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来到这片地区进行考察。
如今,借艺术协会的考察任务,我终于得到了这次机会,在那遍布大地的红色枝蔓退去后,能来到这里。不止是为考察,还是为一位英雄传达表彰的信息。
我本以为,我此时会为那名英雄念诵赞歌,或是保育区外的遗迹中四处搜寻,考察多年前没能带上空中花园的那些文物的遗迹。
但我从未想象过,我能在这里邂逅一群意外的观众。
姐姐姐姐,你在写什么?
啊,这个吗——
赛琳娜的手微微停滞,自笔尖流淌出的花体字也恰好划出最后一笔。
只是一些记录而已,像故事一样的记录。
姐姐姐姐,刚刚的故事,快接着讲呀。普洛斯彼罗他之后怎么样了?
嗯,好的。普洛斯彼罗后来啊——
是的,我现在正享受着给这里的孩子们讲故事。
一开始,只是一些童话,但现在,我居然在同他们讲述歌剧。
令我吃惊的是,这里的孩子,似乎对故事都有种无师自通的领悟。无论是童话还是歌剧,他们都多多少少能领悟到其中的感情。
或许每个孩子都有艺术天分,像一粒花种,在土壤中等待着春天的唤醒。
这么说或许有点自傲,但我希望我在这里讲的故事,能为他们吹起一阵春风。
也愿这股春风能吹到地球每处。
……就是这样,普洛斯彼罗王,交还回了魔法,原谅了他的仇人,回到了他的故国。
嗯……但是不对呀。
为什么普洛斯彼罗最后那么简单就原谅了安东尼奥呢?
就是就是,他可是被安东尼奥欺负得那么惨。坏蛋怎么能不被惩罚呢?
这……嗯……
这或许就得从这位王的人物弧光开始讲起了……啊,弧光,就是说他在故事里为什么会慢慢变成这样。
关于这件事……或许我不能直接解读,需要你们自己来思考。
咦?为什么呀?
嗯……因为故事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如果你们能够得到自己的答案,那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或许也是一种鼓励。
赛琳娜对着凑上前来的孩子微微一笑。
那么——思考的过程中,你们是否愿意听听一首曲子呢?
嗯!要听!
好,好,那么,敬请倾听。
赛琳娜说出这句话时,眼睛正落在远处的人群上。
184号保育区,坐落在阿卡狄亚大撤退曾经的撤离点附近。哪怕被时光与战争摧残,离保育区不远处的废弃城市中也时常能够发现一些艺术的痕迹。从那座城市中收留的难民在进入保育区时也大多带着这些痕迹。
温饱得到满足后,以几次偶然的交流为契机,居民们与军人们逐渐习惯于相互交换彼此经历过的故事,或是听说过的传闻。从先前孩子们的言谈中,她甚至听说,这里偶尔还会播出一些来自空中花园的歌剧。
但此时,人群中并没有互相交换故事时该有的轻松氛围。相反,她从每个人脸上都见到了悲痛。
在她来到这里的数十天前,这里爆发了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
人们脸上忧郁的神情,昭示着那场战役的残酷余音。
这样的人们,正需要对孩童般的抚慰。
所以,她选择了这首摇篮曲。
起调时,她唱得很轻盈,像是母亲在摇晃着婴儿的摇篮。
随着歌曲前进,她将歌声轻轻提高了一点,让音波能越过孩子们围成的圈内。
当曲调渐渐平缓时,她的声音依然足够能让周围人听见,可那轻柔的唱腔,却足以抚平每个孩子的精神。
这叫做……摇篮曲。
是为抚慰孩子们,也是为抚慰每一个人们唱的歌。
那……普洛斯彼罗,也会希望听到这样的摇篮曲吗?
是呢……或许普洛斯彼罗,也需要一首摇篮曲……嗯,你们觉得他需要怎样的摇篮曲呢?
嗯……我觉得,只要像刚刚那样温柔的就很够了吧?
可是经历了那么多冒险,除了温柔,他可能还需要一点赞扬……
不对吧……
赛琳娜笑起来,从孩子们聚起的圈中退开。他们需要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讨论空间,
而她终于也有机会能走向自己一直在找的人。
请问,您是柏亚德先生吗?
是我。
从修整中抬起头来的构造体军人摘下战术装备,露出一张苍老坚毅的面孔。
赛琳娜对他行了个军礼。
您好,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赛琳娜。
柏亚德先生,空中花园方面已经了解到前日184号保育区附近发生的大型战役。您在这次战役中,带领小队完成了极其关键的一次斩首行动。
您的英勇行为,为战役做出了极大贡献,避免了该保育区覆灭的危机,这里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感谢您的付出。空中花园感谢您的表现,希望能邀请您前往空中花园接受表彰。
不胜荣幸,我之后会找时机去的。
简单且正式的回应中并没有多少欣喜。从对方的年龄判断,他大概早已习惯这种表彰。
但他没有就此中断对话。
只是表彰的通知,本来只要用通讯传达就可以了。但我没想到他们会派个人下来。
刚刚那歌声……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的,我认为这种方式,是能抚慰人心的……最温柔的方法。
能远离贵族之间诸多礼仪束缚,处在这简朴的艺术氛围中,她也不禁放松下来,将自己丰富的内心稍微透露给别人少许。
我曾担忧过,这样的行为,是否会让在战场上的你们感到冒犯……所以我选择了对孩子们唱歌,希望这首歌……能够传到你们耳中。
她说出这句话时,目光正望向身侧。或许不是她错觉,那些带着悲切浅眠的人们,眉间皱纹似乎的确浅淡了少许。
或许表彰、歌剧,不能医治战场上的伤者,也不能击退来袭的敌人……但有在战争中守护他人的战士,那也应有在和平中铭记他们的战士。
后勤兵匹罗先生,斥候小队的布瓦先生,分析员塞菈女士,还有很多……
为了不让他们被遗忘,为了能让这里的人们,他们的家人们明白他们付出的一切……我才被派遣到此。
让活着的人们传承到这些光辉,同时也让他们的魂灵得到抚慰……这才是表彰的意义。
……是吗,你做得很好。
老兵依然没有表露出多少感情,但他点头的动作中,赛琳娜多少读出了赞许。
你是叫赛琳娜,对吗?
这个名字我听说过,艺术协会里,一颗崭露头角的新星……真没想到,你会走到这里来。
谢谢你,赛琳娜,我已经收到你的通知。
我接下来还有任务,恕我先行离开。
嗯……还请稍等一下。
您应该认识一名姓弗洛拉的先生……他是您小队的成员。
那场战役中,他辅助您完成了对特定感染体的斩首,那次行动,是整个战局的关键。
我也从孩子们那里了解过,那位先生是因为受一部歌剧感动而参军的。无论是作为同样的艺术爱好者,还是作为军人,我都应该对他的英勇献身表示敬重。
我希望能够找到这位先生的家人,传达空中花园对他荣誉的认可,同时也告慰他的家人和伙伴们。如果可以,在您完成任务后,您是否愿意作为他的队长一起参加?
没问题,这也是我经常做的。
非常感谢您,如果可以,请告诉我那位弗洛拉先生的家在……
那个……如果姐姐要找弗洛拉的话,我可以给姐姐带路。
话音未落,赛琳娜的手指突然被一道小小的力道围住。低头看下去,一个幼小的男孩在抓着她的手指,轻轻扯动。
弗洛拉叔叔的家有点远,柏亚德叔叔比较忙的话,我,我可以代替他……
如果我能带姐姐去那里,姐姐待会能给我再唱一唱……刚刚那首歌吗?
那个,我妈妈在之前那场战役中死了……刚刚姐姐唱的歌,让我想起了妈妈给我唱的摇篮曲。
我想……把这首歌录下来,以后也听听,可以吗?
……嗯,当然没有问题。现在就可以开始。
孩童的心灵,和成人的心灵一样脆弱,也一样坚强。
赛琳娜看向柏亚德,后者对她点点头,转身离开。如他所说,他之后还有任务要执行。
真,真的吗?太好了,我找找录音装置……
男孩从宽大的衣裳下捧出了一个老旧的录音装置,外置的喇叭被锈斑绘成了一朵牵牛花似的模样。
这是弗洛拉叔叔自己做的,我们都被他送了一个。
唔……要录音的话,好像是应该这样……
男孩在录音装置上找到一个键,按下。赛琳娜也做好了起调的准备。
然而,从录音装置里流出的不是录音的提示音,而是一连串咏叹调。
啊,错了……这是是叔叔之前录下来的歌。呃呜,要怎么暂停……
男孩手忙脚乱地摆弄着录音装置,旋即他着急的手臂却被赛琳娜轻轻按下。
不……请再让我听一下。
赛琳娜垂着眼睛,望向那录音装置,半晌不动弹。
男孩以为赛琳娜在欣赏这部歌剧,沉默片刻后,压低了声音。
弗洛拉叔叔……非常喜欢这部歌剧。他说,他正是因为这部歌剧走上战场的。
他像是在对赛琳娜诉说自己的感受,也像是在让自己回忆起第一次听到这段歌声时的心绪。
我也很喜欢这部歌剧……它让我想到,在保育区外面跟怪物作战的那些叔叔阿姨们说过的……走上战场的理由。
妈妈到底是为什么牺牲的……她每次走上战场前,又是怎么想的……听着这些歌声,我就好像有了那么一点头绪……
那……真的很伟大。
嗯……是吗……
赛琳娜简单应答了一句,随即又将注意力落回这段咏叹上。
那是一句华丽而炫技的咏叹段,富有情绪的歌声仿佛在怒号,又仿佛在悲泣。两种感情缠绕在一段名为死亡的绳索上——那是对某个死者的哀悼。
咏叹声千转百回,终于要抵达高潮——
然后,被匆忙落下的一只手按下了暂停键。
柏亚德叔叔?
那位去执行任务的老兵,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赛琳娜身后。
李特……你爸爸在找你,他需要你帮忙整理……你妈妈的遗物。
噢……噢,我马上去。
那姐姐……我待会再来找你,可以吗?
嗯……好的,没有问题……
男孩收起录音装置,匆匆离开。
赛琳娜望向他离开的方向,目光却没有对焦到他的背影上——也没有落在任何一个眼前的事物上。
柏亚德先生,我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
我听到了,刚刚那位男孩播放的声音。那是一部歌剧的一小部分唱段……
那个男孩说,那位弗洛拉先生,正是听过这部歌剧后,才走上的战场。
这部歌剧,我都记得很清楚……它有个标题,叫做《阿卡狄亚大撤退》
那是……我创作的。
……你不必挂怀。我没阻止他牺牲,是我的错。
老兵声音沙哑,但语气柔软。
你应该为自己的才华感到骄傲,你的作品,很有感染力与震撼力,足以完成你所说的传承。你做到你想要的了。
赛琳娜闭上了眼。
她听到了风雨的声音。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信念与热爱事物背后的意义,以为自己可以将这些意义作为一座遮风挡雨的船只,让她渡越过未来将遭遇的风雨之海。
她却没想到,风雨会来自于自己内心,来自自己曾经热爱的事物。
她缅怀纪念的人中,有一位正因为她的歌声走上战场。
当孩童的话语告诉她这份真相时,她再一次,如斐迪南与安东尼奥那般,流落在暴风雨中飘摇。
……请问,那位名为弗洛拉的女孩,在哪里?
风雨依旧,但赛琳娜没有在原地驻足。
我希望见见她。
被突然询问的老兵显得有些为难。
她……现在不在这里。
我刚刚接到的任务显示,她昨晚离家出走了。我正是要去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