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办公室的万事走过生命之星的长廊,透过长廊的舷窗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在宇宙中孤独旋转的人类起源之地——地球。
构造体……将成为人类重返地球的希望,点燃胜利的星火……
……愿每一位地球之子平安……
空中花园的各处都不断重复着议长那经典的广播。
就是在这种慷慨激昂的鼓吹下,构造体不断踏上地球。
重返地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是荣誉,是责任?
亦或是老一辈无法完成的强加于下一辈人身上的沉重夙愿?
真是……无法理解的东西。
为了让我们早点回到那种地方,就要用谎言去欺骗构造体不断踏上战场吗……
生命之星,世界政府的最高医疗机构,永不疲倦地运转着,为世界政府势力下的所有成员提供最有利且有效的医疗保障。
构造体维护科室,万事,祝您一路顺风。
当万事走出生命之星时,系统传来了熟悉的问候。
但就是这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的‘构造体维护科室’几个字,传入万事耳中却带来如同重锤撞击般的刺痛,狠狠地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
检测到您的焦虑程度在逐渐增长,是否需要帮您预约解压课程。
万事默默地在系统的电子屏上点下‘否’的字样,入口处的两位安保人员注意到万事的靠近,不约而同地站到一旁,与万事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老大,构造体维护科室的工作不是都很惬意吗,为啥这人看起来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又一个被军方政策忽悠过来,发现待遇没想象中好,而且鼓捣构造体那堆机械还很麻烦的家伙吧。
这样吗?
是啊,你以为在生命之星所有叫医生的都是一样的?
构造体维护科室的人虽然也被叫做医生,但他们科室的活比起医生,更像是维修工。
听说构造体一个零件搭错了都会造成不小的影响,给构造体做维护可比给人做手术费精力多了。
都是生命之星的人,他们怎么不转岗啊?
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人体医学和构造体维护可差得远了,怎么可能让你转岗。
那个科室的家伙最后要么就拿着一点收入混日子,要么就转行去寰宇重工那边了。
不过也很正常,毕竟他们不过是把人家科学理事会觉得繁重的重复工作接过来了而已。
这样啊,那为啥生命之星还要给那群构造体维护,坏了的机体换个新的不就好了。
你傻吗?旧机体修补调试一下,就又能下去打仗了。
造个新机体,又费资源又费时间,等新机体这段时间,兵力缺口怎么补,难道要你这肉身下去跟感染体死磕?
就现在空中花园这边的人口基数,根本经不起战争的消耗。
那还是构造体好啊,根本不存在‘死’的概念,最后实在不行了还能启动意识回传。
那你咋不去当构造体。
我?算了算了,我还想做个‘人’。
……真是荒唐。
荒唐。
是的,何等荒唐。
不论是构造体还是人类,他们的认知中,构造体仿佛都如同永生的存在一般。
长着人类外形的工具,武器,甚至是怪物。
为了鼓励构造体不畏惧战争而设立的谎言,却一步步筑造成了如今空中花园大部分存在对于构造体的荒唐认知。
荒唐吗……那我又算什么……
就连我自己,也不过是那荒唐谎言的推手之一。
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他人自然是最轻松的,但是回过头来,我又有什么批判他人的资格呢……
在我介怀这些的时候,他们两个早就开始了下一个话题,不时爆发出惬意的笑声。
幸福。
这是沉沦在美好谎言中的幸福。
过去我也听过这样幸福的笑声,那是在维护完一位构造体之后,与他闲谈着希望早日回到战场上奋战所产生的笑声。
然而这一回忆很快就在忙碌而繁重的工作中遗忘。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位构造体了啊……
过去自以为的幸福回忆之下原来早就是那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
脑海中幻想着那位构造体使用意识回传后的惨死模样,胃部爆发出阵阵刺痛,呕吐的欲望顿时翻涌在体内。
唔……呃。
让开让开!
急躁的呼喊打断了安保人员的谈话与万事的回忆,几名护工推着两架护理床停在生命之星的入口处。
在护理床上分别是一位人类与一位构造体。
他胸口绷带下能清楚地看到不断有红晕渗出。
而那位构造体的伤势则更为严重,他的双臂呈诡异的角度弯曲着,腰部以下的部位似乎是经历过重物的碾压,变得扁平而残破,鲜红的循环液沿着护理床边的凹槽滴落在地面。
安保人员看到这一幕后立刻打开随身终端,接通了急诊科室的通讯。
急诊,急诊,有一位人类受伤了。
在通讯挂断的时候,冷清的生命之星入口立刻变得繁忙起来,数个飞行机械从生命之星内飞出,携带着各种药剂注射进人类的身体中。
一位医生带着几名助手紧随其后,从护工手中接过护理床,朝着急诊手术室走去。
喂,别忘了这边的构造体。
一个机体坏掉了而已,问题不大。走流程去吧。
说完之后医生便继续与助手们讨论这位人类的伤势与手术细节。
护工们将护理床交接后便坐回来时的运输车离开。
两名安保人员对视一眼,推着构造体的护理床走向生命之星的伤员接收终端。
一如过去那一幕幕重复的习以为常。
安保人员前进的方向刚好经过万事,随着他们的靠近,万事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这位构造体的伤势。
构造体的人造皮肤尽数消失,本应泛着金属光泽的机械身躯如今已被高温炙烤过后的焦黑覆盖,在他断掉的左腿处,甚至能看到固态金属因为高温液化,而后再次凝固的痕迹。
痛苦的呻吟不断从构造体口中传出,万事将头别到一旁,努力不再看向对方。
痛……
为了不让意识海产生偏离,构造体的痛觉模块并没有被强制关闭,这让痛感不断地回荡在他残破的机体之中。
好痛……啊……
护理床最终彻底从万事的身旁推过,重伤构造体的手无力地垂下,耸拉在护理床边缘。
混蛋……
万事用力地握紧双拳,转身走到护理床边。
他迅速地从怀中取出一支试剂,另一只手熟练地按住重伤构造体的左腿。
你?
维护优先,手续我后面去补。
在安保人员呆楞的时候,万事已经从他们手中接过护理床,朝着生命之星内推去。
不就是一个机体吗,为啥他看起来这么紧张。
不懂,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紧急维护结束,构造体终于脱离了危险期,万事颓然地朝着休息室走去。
那个维护室……
咳……医生,帮我关闭痛觉模块吧……
不行,那样会产生意识海偏移。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呼……呼……
我……明白了……
维护完面前的最后一位构造体后,教授缓缓走到万事的身旁。
万事,你为什么当初要离开儿科,来构造体科室工作。
这里明明条件很艰苦,福利也不高,儿科主任也不止一次跟我说你在他们那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唔……因为这边很缺人手吧。
看着面前的景象,就会想着自己需要做点什么。也正因如此我才去进修了构造体维护相关的知识。
人类和构造体都会因为受伤而痛苦,那么帮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不就是生命之星的职责吗。
生命之星的……职责啊。
是的,帮助构造体摆脱痛苦,重返战场就是我们的职责。
继续努力吧,我看好你。
是。
越是想要去遗忘,回忆就越是翻涌,生命之星的每个角落,每个物件,都留有万事的回忆,那是自己在数年之中为了构造体而来回奔波的青春。
唔……过去我的那些作为,真的算是救治吗……
在这个时代,也许毫无痛苦地死亡反而能称得上是一种幸福。
但确实如教授所说的那样,看着面前痛苦的构造体们,万事还是无法狠下心来将其彻底抛下不顾。
回忆与现实不断折磨着万事的神经,万事扶着生命之星的墙壁一点点向前移动,却早已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你的机体调试得很顺利。
教授熟悉的声音引起了万事的注意,循着声音走去,万事来到了一间修整室前。
……不用畏惧踏上战场,毕竟构造体都有着意识回传作为最后的保护手段。
聆听着修整室内教授与构造体的对话,这就是教授的回答。
如果意识回传真正存在的话为什么不帮我把这些烦人的连接线拔掉,反正有意识回传,这种缓慢的调试根本不需要。
那可不行,这样会造成意识海偏移,而且还会产生庞大的资源占用。
让那些所谓的意识海偏移都见鬼去吧!
这点个人的代价根本算不了什么,教授你用不着犹豫。
不,意识回传的副作用比你想得要大的多,但你执意如此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申请提前归队……
够了!
听着修整室内构造体激动的声音,万事奋力推开了修整室的大门,教授与那位构造体错愕地看着突然闯入修整室的万事。
教授,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真相?
以这样的状态回去,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万事,别做傻事。
但我们帮助构造体重回战场不是为了让他们不顾自己生死地白白牺牲。
万事……我说过,没用的。
……
你也怀疑过,对吧。
所谓的构造体,根本就和人类一样,不存在永恒的生命。
教授?
哎……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又能怎样呢。
……这样啊。
也是,上面的家伙怎么会关心我们这种战争工具的死活。
意识回传……是骗局又如何呢?
谎言与真相对我们构造体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是的。
教授,医生,我想一个人静静。
可是……
万事,你有拆穿谎言的勇气,但是很遗憾,这并不是正确的答案。
教授带着万事缓缓走出了修整室,那位构造体则静坐在修整舱中,无生气的状态仿佛与周遭的机械彻底融为一体。
自从万事首次向构造体袒露真相之后已经过去了数天,对方的话语始终回响在万事耳边,久久无法散去。
上面的家伙怎么会关心我们这种战争工具的死活呢。
谎言与真相对我们构造体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吗……
独自坐在科室的办公室之中,宁静的空间此刻却只让万事心中的烦闷不断堆积。
……
为了排解烦闷的情绪,万事将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反震的力量将他的手震得发麻,但与精神的折磨相比,肉体的片刻疼痛显然不算什么。
万事瘫倒在自己的座椅上望向头顶,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在万事的瞳孔中晕开,久违的困意开始席卷万事。
唔……好像是很久没合过眼了……
叩——叩——叩——
办公室的大门突然传来的阵阵敲门声将万事的困意打散,他用手揉搓了一下脸颊,将凌乱摆在桌子上的文档和杂物一把推进桌面下的抽屉中。
唔……请进。
万事从座椅上起身,缓步走到办公室的门前,当门打开之后,万事看到的是先前的那位构造体。
构造体快速逼近万事,用肘击将万事打倒在地。
冰冷的机械触感从脸颊传来,万事尽力保持着大脑的清醒,开口询问对方的意图。
你要做什么?
构造体从自己的怀中取出电子镣铐,将万事的双手别到背后牢牢锁住。
抱歉,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啊?
构造体说完一把将万事拎起,确认办公室外没有人经过后推着万事向生命之星外部走去。
而万事也注意到,办公室外的监控设备上泛着一些淡蓝色电光。
构造体推搡着万事行走在生命之星的走廊,这条行进路线显然经过了构造体的精密计算。
每一个通过转角的时机,每一条通道行进的时长,都拿捏得十分准确,所以即使是生命之星的医生被挟持,也没有很快引起周遭的察觉。
视网膜扫描中……身份确认。
万事,祝您一路顺风。
你究竟要干什么?
一点反抗罢了。
对于被欺骗的反抗。
你……?
知道谎言之后的真相,你不是也反抗了吗?
……!
二人越过生命之星的层层防护,在最后一道系统音结束之后,他们二人终于来到了生命之星外部。
呼……
走出生命之星的构造体深深呼了一口气。
久违地来到除了地球和生命之星以外的地方啊。
构造体环顾四周,两名构造体从建筑的阴影中走出,与面前挟持着万事的构造体点头致意。
走吧,去空投平台,那边我已经完成骇入,这下就能瞒着所有人逃脱空中花园了。
没有休息的空隙,三名构造体推搡着万事,绕过扫描与巡逻的构造体小队,缓慢而隐蔽地朝着目标地点走去。
接下来再……搞定了。
机械音在众人面前响起,空投平台漆黑的舱门应声打开,一排排空投舱陈列在房间的左右两侧。
骇入了舱门的构造体走向其中的空投舱旁,从自己的手臂上扯出连接线接入空投舱旁的终端。
好了,我这边搞定了,准备走吧。
医生怎么办。
交给我们吧。
谁?!
这名构造体的询问刚说出口,就被一发爆弹击穿了胸膛,循环液泼洒在一旁的万事全身。
清理部队……怎么可能……
空投舱周遭的连接栓依次打开,连接着空投舱的构造体身上的连接线突然全部崩断,从连接线断掉的地方迸发出猛烈的火花。
因为这一突发状况,构造体痛苦地跌倒在地。一柄通体漆黑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的喉咙,匕首旋转,朝着另一边划过,将这名构造体的脖颈切断。
击毙。
索伦!霍华德!
将万事挟持出生命之星的构造体冲着另外两名构造体大喊。
他从背后掏出武器指向四周,却发现四周除了跌坐在地上的万事和同伴的残骸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个清理部队成员的影子。
下一刻,剧痛从全身传来,让这名构造体直接跪倒在地。
跪倒在地的瞬间,他伸手向四周撒出数个黑色的立方体。
立方体落到地面,相互连接。在周围组成一道淡蓝的电网,以此将清理部队隔绝在外。
呼……呼……
清理部队……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呢……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
是啊,看到谎言之下的真相后,我们便明白了结局。
为人类而死,就是构造体无法反抗的结局。
区别不过是早死晚死,以及死在何处罢了。
这就是现实。
为什么明知道是现实你还要……
我不叫你……我的名字是杰特。
那个白发的家伙叫索伦,擅长骇入的叫霍华德,我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叫杰特的构造体伸手指向自己倒在地上的同伴。
我们在地表奋战,从一个战场奔赴下一个战场,也许就是厌倦了这样的循环我才产生了逃离战场的想法。
我们确实做到了,我们终于久违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们决定逃走,即使一开始就无处可逃。
杰特周围的电网光芒逐渐减弱,杰特用武器将自己撑起,让自己勉强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而不是跪倒在地。
电网的光芒彻底消失,又是一发爆弹将杰特的半张脸轰得不见踪影。
这……就是现……实。
叛逃构造体确认击毙。
运输车,叫运输车过来,检查一下这位人类有没有受伤。
万事眼中,杰特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停止了活动,几名全副武装的清理部队成员越过威力减弱的电网来到万事身旁,将他的电子镣铐解开,搀扶着万事走出空投平台。
泄密人员抓捕完成,现在正在检查被俘人类的伤势。
明明都坐上教授的位置了,居然还会干这种事。
咦?教授……不对……明明是……
走出空投平台的万事首先看到的,便是那被关在押送车中的教授,几名清理部队成员围在押送车四周警戒。
颓然的教授坐在押送车的窗边,看到万事之后,伸出一只手放在嘴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万事本想说些什么,但是身边的清理部队成员却立刻将万事安置在一旁检查伤势。
透过人群的间隙,万事看到教授缓缓将手放下,在押送车中对着自己竭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这就是……
期间清理部队的成员不断询问万事的身体状况,万事却无法给出任何一句答复。
他无神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清理部队越凑越近,他却越来越无法听清对方的话语。
身边的景象渐渐被黑暗所取代,万事独自站在黑暗中喃喃自语。
不会因为谁的怒吼和挣扎而改变。
这就是……谎言之下的现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