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朵血花凋零,沉重腐臭的肉块化作一滩死水溅落地面。
摇曳在林间的温暖烛火,倾听了他们临终时无处可诉的悲屈,将不甘的灵魂引向解脱的彼岸。
六百七十二,卡森·德勒,睡吧,我已经记住了你的故事,你这一生绝非枉过。
瘟疫骑士怀抱着提灯,襟中的火苗渐渐衰弱下去,最后像是安眠的婴儿闭上眼睛一样,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祂们已经沉眠了。
他合上灯罩,静静地宣告道。
骑士看向遍地血污的林间,又不忍地移开视线。
我为祂们编织了一个最后的梦境,虽然很短,但是灵魂会记住的。
这样一来,祂们在沉睡的时候,也不必遭受记忆的折磨了。
当生死律法被重塑之后,祂们或许还能回到阿格龙河的胎水里,再度转世为人。
重新揭开面罩,发现迷雾中的药草香已经不知何时悄悄散去。
咳咳……
银发青年刚放下提灯,便捂着嘴部开始咳嗽起来。
人类迎上前,和他一同坐到树下。
无妨,我……休息一下就好。
他努力向人类露出如常的表情,但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冷汗。
万事点了点头,急促的呼吸稍有和缓,但声线依旧暗哑苦涩。
我会尽力控制住的。
已经一口气喝下了半壶水,但胸膛的起伏只是越加激烈。
眼见着银发青年的脸色越加苍白,人类果断地说出了请求。
金色的眼瞳中流动过一丝迟疑,但很快便被信任取替。
好,但答应我……不要陷入太深。
我会在梦中尽力保护你,你也要好好保护你自己。
交换过约定之后,没有更多言语,人类便靠在树干上,闭眼溺入了梦境中。
鲜血,火光,呼啸,人类曾在梦境中体会过的一切再次席卷了四肢百骸。
灵魂如一只卡在线杆上的风筝,在滂沱暴雨中瑟缩抖颤,但无论多么想往前挪动半分,都动弹不得。
铺天盖地的吸血蝗遮挡住了视线,太阳在赤穹中有气无力地搏动着,所见之处全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跑………………
快跑,跑起来!!
一道稚嫩的呼喊从自己身后传来,随着那道声音回头,看到几个孩童牵着彼此的手,赤脚跑过旷原。
奔跑中,一个孩子趔趄着摔倒在地,随后几只蝗虫闻着鲜美的血腥味攀附而上。
别傻坐着,动啊!
同伴们站在稍远的山坡上,焦灼地呼喊着,但被蝗虫围堵在中间的孩子依旧惶恐不动。
冲上前去试图拽过孩子的手,但没有实体的指尖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漫进了胸口绽放的血花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顷刻之间,鲜嫩的躯体被分吃殆尽,地上只留下一具枯瘦的干壳。
肥硕的吸血蝗们收起口器,挪动着身体张开双翅,又一次向惨叫传来的方向飞去。
哀嚎,悲鸣,再次与地上的血液流淌为一体,苦难于此地凄然滋长。
————呜——————呜。
在遮天蔽日的红光中,一只苍白色的巨手从天而降,按在剧烈摇动的大地之上。
苦闷的低啸仿佛从地底之下传来,让所有生灵为此颤抖。
仰头望去,一匹通体散发着白光的巨人从山岭之间站起身,迎向赤色的血日发出怒号。
巨人的脚步惊扰了整片旷野,树木和峰峦都在摇动着,在山野上抖颤作响。
别,别追我,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啊!
救命啊,先是血蝗,后面又是巨人,这世界疯了——啊啊啊啊!
另一段陌生的记忆猛然灌进人类的脑内,胸口传来被贯穿的剧痛,但又迅速被另一股温暖的白光抽离。
人类取回神智之后,才发现自己刚刚无意中读取了一个孩童临终前的记忆。
但噩梦的重播仍没有停下,成群的蝗虫们仍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这片血色平原。
身边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有的被蝗虫咬住拖走,有的在原地便断了气。
……对不起,都是我……没能拖住它们……
原野之上,另一位身穿白衣的女性倒在血泊中央,手中握着已经彻底变形的烛台,跪在地上一遍遍地对孩童的尸体道歉。
至高天啊,恶魔啊……拜托了,谁都好,请大发慈悲,至少让一个人活下来吧……
他们……明明没有任何过错啊…………
血蝗们听不懂祈祷的话语,只是再次蠕动起来,朝着巨人走来的方向飞去,蚁聚蜂攒的蝗虫攀附在巨人身上,如同在他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甲。
而站在巨人脚底下的孩童/人类>,只能捂着不断传来剧痛的额头,呆然地看着这一切。
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无数次目睹这一切之后,已经不明白人类这个族群的出路在何方。
倘若今天能侥幸跑出这座血牢苟且偷生,那明日呢?
一年后,十年后,他们都必须永远这样绝望地目睹着自己的亲朋,爱侣,在血泊中死去不可吗?
如蚁虫那样一次次地被吞食,然后再诞下新的生命去受难,那就是,人类注定的未来吗?
<i>若着这眼前发生的一切,就是圣堂下达到人间的审判,</i>
<i>神啊,我到底何罪之有,又应如何去赎偿孽债?</i>
<i>我卑微地请求您,如若我无法得到解脱,那至少请为我指引一条明路。</i>
<i>我将虔诚走向甜蜜的死亡。</i>
万事从长眠中睁开眼,人类已经倚在自己身边阒然入梦。
轻轻摇晃身躯,但人类的眉头只是蹙得更紧,毫无要醒来的迹象。
见此,刚恢复神智的骑士也不再勉强,细心为血契者披上风衣之后,自己便提着油灯离开了树下。
…………
倒在树林中央的男人仍然双目空洞,面目狰狞地看着天空。
树上是他不计其数的“同伴”们,也全部身形枯瘦,死前被抽干了所有血液。
银发青年蹲下身子为男人抚上眼睑,然后食指轻轻抵上他的前额。
——大量纷杂错乱的记忆匆匆地掠过了读取者的脑海。
某处,黑黢黢的地下仪式场地中,数十个同样穿着部落民衣着的人聚在篝火旁,口中念念有词地一起念诵着什么。
而这个男人神情肃穆地站在中央,高举着烛台,用激切的呼喊打断了他们的低语。
时间到了。
我们将身躯重新浸入冥渊,将灵魂锻为“卡尔克萨”手中的利矛。
回答我——选择赎罪之路,你们可曾后悔?
祭坛上的人们纷纷举起双手,激烈回应道。
不后悔,我们不后悔!
很好,让我们举行仪式吧!
祭司走到受缚在地的少女前,高举起利刃。
那个被捆在地上的孩子鼻嘴受封,眼中溢满泪水,拼命往后退缩,但全身依然动弹不得。
愿你来生能得到大地的祝福。
部落民们纷纷脱下外袍,露出画着五角星徽记的上半身。
献祭,就在此时——!
话音落下之后,信徒们却是整齐划一地将刀锋对准自己的咽喉,毫不犹豫地划开气管。
唰——
鲜血泼向地面,汇入祭台的暗渠,组成奇异的赤褐色符纹。
几十具身躯脱离意识的牵扯,齐齐坠落地面,化作新的“供品”。
大量鲜活的肉体转眼即逝就化作了死物,但仪式现场依旧只是安静地沉默着,没有发生一丝变化。
…………?
受缚的女孩正困惑于自己为什么没被杀死,寂静的黑暗中走出了另一道纤细人影。
欧石兰,这次仪式看来也失败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白发的少女抬起颅骨面具,露出自己面无表情的干净面孔。
圣女,应该是血液中的魔力不足。但无妨,我们还有一个祭品。
那个孩子是我精心选中的,魔力浓度极高,只需要再测试一次,就能知道是否如此了。
被唤作欧石兰的男人指向祭台下受缚的女童,后者“呜呜”地挣扎起来。
够了,之前你们已经在那座城堡里面杀了很多异域人,不仅一无所获,还招惹来了麻烦。
被欧石兰尊为“圣女”的嘉奈利跪下,逐一为倒在地上的同胞们合上眼睑,神情悲悯。
不要让异域人肮脏的血玷污此处圣坛。
……我明白了。
圣女,那这次,就让我来成为祭品吧。
黑袍男人再次拔出骨刀,但这次,刀尖对准的是自己的胸口。
……欧石兰!
部落的圣女微怒,但记忆宿主毫无退让之意。
圣女,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古堡被攻破,他们找到此处也只是时间问题,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试出正确的召唤方法。
如果不可让肮脏的血脉玷污原初祭坛,那就让我来成为活祭供物。
说到此处,欧石兰沉缓了半秒,但强烈的责任感驱使他继续说了下去。
……圣女,请您务必作为部落最后的“火种”,完成这个伟大的使命。
…………
白发圣女没有看向他,只是昂着头,接过了这份嘱托。
我明白了,我会继承你们的意志走下去的。
不论过了多久,我都一定,一定会找出链接“卡尔克萨”的办法。
哈卢伽/部落民>……必将再次繁荣于这片大地。
欧石兰点头,没有再多加诉说,坚定地把骨刀插入了自己胸膛。
身躯重重地倒下,随后视野天旋地转,倾倒之中只看得到温热的鲜血从掌心涌出,赤褐色的液体再次流入地面的符纹暗槽。
眼边掠过祭坛之上燃烧的火光,它似乎因为记忆主人的倒下而短暂地激烈舞动了一瞬。
……火光!祭坛因为欧石兰的血液而起了反应!
耳边传来嘉奈利惊喜的呼叫,但已经无力再去观察她的表情了。
身体的温度在逐渐流逝,但取而代之的是,胸膛中的欢喜却越加激烈。
(太好了……我们终于找到,通往救赎的钥匙了……)
记忆即将结束之前,只看到被缚在地上的孩子惊恐地望着记忆的宿主,惨白的脸上写满对这个世界的绝望。
六百七十三,欧石兰,一段沾满了疯狂的记忆。
睡吧,我无权宽恕你的罪行,但你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冥河摆渡人自会衡量你罪恶的重量。
恶魔骑士收起提灯,站起身来,发现树上悬挂着的干尸正是记忆中看到的那群信徒。
但和之前在凶杀案现场发现的死者不一样,他们的脖子上都清晰留着自己亲手划下的刀痕,下手的力度,位置之一致,就好像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刭的时候共享了同一个灵魂。
万事敛目沉思,在古堡里曾目睹的场景涌上了脑海。
月影颠茄,银脉罂粟,谵妄薄荷……全是一些容易使人亢奋,造成幻视的药草。
部落中还有擅长用药的参谋吗……情况比那个路人说的还要复杂。
精神异常的信徒,反复出现的草药香,还有那个突然出现在古堡暗道里的少女……
他在脑海中串联起了一切。
啪——后方传来踩碎枯叶的脚步声。
在意识危险迫近的一刹那,他高举起左轮手枪转过身,枪口指向的方向处,浓雾中缓步走出了那个曾与他见过一面的白发女孩。
瘟疫骑士……我没想到你会得到这份力量。
她还是像初遇时候那样,顺从,乖巧地对眼前的人笑了笑。
早知道,还是把你解决个彻底就好了。
轮巢转动,子弹上膛,迎接她的是和当初已经截然相反的敌意。
你的目的是成为“卡尔克萨”然后让天灾降临吗?
不对哦,你误解了,“卡尔克萨”和天灾从一开始就毫无关联。
少女歪着头,漫不经意地款步走来,身上传来浓烈的药草薰香。
将“卡尔克萨”和天灾联系到一起只是你们异域人的一厢情愿……
“卡尔克萨”如此神圣,怎能被肮脏的血脉理解和触碰?
那“卡尔克萨”到底是……
是这片沾满了无辜鲜血的土地本身哦。
嘉奈利停下脚步,遮挡在山羊头骨下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了直白的杀意。
直到站在此处,你们都没回想起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吗?
几个世纪前,部落民/哈卢伽>也曾是这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你们不要动手,至少放过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们……
几世纪后,律法崩坏,天灾降临,当你们/异域人>也成为被狩猎的一方后,突然就明白过来这一切其实并不公平了?
哈哈哈,所以说……人类/异域人>这种生物真的很自私啊!
癫狂的少女捂住自己头上的颅骨,失声尖笑起来,几道灰黑色的雾柱从她背后窜出,袭向持枪的青年。
包裹着毒草气味的黑雾撞上人影,将他缠绕成一团旋涡的形状——但没有持续太久。
下一秒,青蓝色的光芒从风暴中心透出,骑士手中的提灯将黑魔法化成的浓雾吸收殆尽。
我不了解你们身上曾遭遇过什么,但如果你想靠杀戮解决问题……
骑士举起手中的铳枪。
那我也只能向你锋刃以对。
无妨,那正是我希望的!
少女弓下身,五指弯曲,如同野兽一般嘶吼着,朝他奔来。
万事侧身闪躲,举起枪身抵挡撕裂空气而来的利爪,但少女的身躯和他擦肩而过之后,兀自没入了浓雾中。
——灰鸦!
逡巡之间,万事察觉到了嘉奈利的目标,转身向雾阵中连续射出几发子弹,但均一一落空。
——啪沙。
浓稠的雾气中传出一串远去的足声。
而后,迷雾很快消散,当空气恢复清明之后,树底下倚睡着的身影已经杳无影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