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13-1 教父
>他**的,狗**的,能吃的东西都被他们抢光了,剩下的还这么糟蹋。那些神经病,是想让我们活活饿死吗?
地面嵌着碎到捡不起来的压缩饼干残渣,连鸽子都无处下口。
老年拾荒者徒劳地一遍一遍用皲裂的手不断蹭着拢着,嘴里骂骂咧咧。
也就仗着自己腿脚还灵便……等着吧,傻*们,一个个都有瘸的一天!
一旁的破沙发露出烂棉絮,旁边散落着裂开的陶瓷盘。空气中弥漫着发酵的果皮味,夹杂着烧焦的刺鼻气味。冷风刺骨,一会就把废弃物的气味吹得干干净净。
唉,又下雪了。
他捂着自己那条疼痛的腿仰着头,像是要用尽全部的勇气般咬牙鼓劲站起来。
饥饿和久蹲站起带来的眩晕,让他累得喘了好几口大气。
——小兔崽子,你那边呢?
臭老头,我说过别叫我小兔崽子!
少年的声音从堆积的杂物中传出,不一会儿,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两个被压到变形的木板缝隙里冒了出来。
嗨,那问你叫什么名,你又藏着掖着不说。
哼!总之别叫我那个。
呸,吃了一嘴的灰。
今天运气太差,跑了那么远,就只在破房子下面找到一个被挑剩下瘪了的罐头。
好处是吃了肯定坏不了肚子!一会分分吧。
破房子?这块从前可是好大一片热闹的小镇,如今也被强行清退了吗……
没有价值了,就被毫不犹豫地抛弃……哼。
估计又是那个啥啥辛克莱吧。谁能不知道,到处都闪着他那张老脸和名字。
一位好心的大亨,拯救了这个沙漠边上米粒般微不足道的小城市,狗都听厌了的故事。
弗雷德·辛克莱。
管他呢。对我们来说不也是好事?只要守着那几个发光的大门,总会有浪费掉的食物和衣服被扔出来。
笨小子……他们建的越多,像我们这样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多吧!
洛普拉多斯娱乐场,永不停歇的狂欢!忘记所有烦忧,步入天堂!
唱啊,跳啊,一群强盗和无赖!在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跳到死才好!
咕……!咳、咳咳——!
悠着点,老头子。
要是早点肯放下尊严去申请洛城的补助,你就不用扛着那条瘸腿在这兜转了。
你懂什么补助!
全是骗人的!一群道貌岸然,却专吃腐尸的肮脏鬣狗!小屁孩子少说什么大话了!
老人完全被戳到痛处,气得脸部肌肉颤抖,张嘴想骂点脏话,却急得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涨红着脸发出一些不成句的嘟囔。
……放下尊严?那你怎么不求你爸爸妈妈给你领回去?来拾荒还人模狗样打着领带,现在倒好,成天脏兮兮的,像什么样子!
你的尊严呢?你的尊严被狗吃了!
两人好端端起了口角,一开始只是推攘,后来就快扭打在一起。
你管我?!你又知道我什么了?
像你我这样的废物,也就等着被老天“清退”——
你说谁是废物?!连我爸妈都没打过我!
砰地一声,少年像牛一样把老人顶到一堆旧书旧报间,砸得纸张乱飞。
臭小子!
呜呜啊——
小猫?
一老一少同时停下了动作怔住了。
少年维持着用头顶着老人的姿势,抽出来一只手臂把阻挡的东西逐一推倒。
幼猫叫般的声音越来越响,两人对着找到的声源面面相觑。
不对,是弃婴?
一个人类幼崽在襁褓中对着两人哇哇大哭。
*的!在这种天气里,扔在这种地方,是存心想让这孩子死吗?!太不负责任了!
呜呜啊啊——
两人的视线又回到了这个还在努力挥舞着小拳头的婴儿身上。
因为寒冷,婴儿的皮肤呈现出冻伤的红紫色,连呜咽也越来越小声。
老头子将自己的手在破烂外套上擦了又擦,惶恐地想抱起那个襁褓,又犹豫着不敢伸出手。
这……这能安静一点吗?再哭下去,都要没力气了!
少年拾荒者一把推开踌躇的老年流浪汉,把双手缩进过长的衣袖里。
老平,让开点。
好,乖,不哭了。
……你还挺熟练的?
我曾经有个弟弟。爸妈出去工作后,我会帮忙照顾,后来,他生急病死了。
在……在那之后……
少年像是吸不上来氧气,咧着嘴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水雾,不说话了。
这样啊。
老平识趣地也闭了嘴不问。拾荒者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不主动提就不去打探彼此的过去。
婴儿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感受到了暂时的温暖,总算不闹腾了。
老平帮不上忙,只能在原地踱步转圈,可是周围什么都没有,任何能证明婴儿身份的物品,线索,什么都没留下。
没有姓名标签,没有遗落的饰品,甚至连一丝母亲的气息都不曾残留。襁褓沾满灰尘,像是从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仓促拾来。
喂,我们可养不了小孩,你要让孩子从小跟着我们拾荒,睡在桥洞里吗?
还有,这天寒地冻的,孩子吃的奶水上哪找去?
少年依旧沉默不语,执拗地抿着嘴角,老平只能再次开口。
喂,小兔崽子,这可不是什么捡了只小猫小狗,总不能和我们一样凑合一口过期罐头。
我知道!
我知道……
这孩子的父母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能他们也遇上了什么麻烦……不到万不得已……
不对,他们就像我的父母一样不负责任!只留下一句话,就把我丢给了那些不要脸的亲戚!我会自己去新奈利斯问个清楚。
什么?你父母原来是新奈利斯空军基地的人?
那边一到冬天,就会封禁关隘……
少年不断向上翻卷着袖子,直到找到一块干净些的里布,仔细轻柔地给婴儿擦了擦脸。
老平连忙从随身的水瓶里倒出一点水来帮着把布濡湿。
那些亲戚还赶走了我的小狗,把它打得哀叫,还说那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他们绝对不会再养一个负担。
价值?那我留在他们那里的价值,就是他们户头上源源不断的养育金吗?!
小狗是我最后的家人了。妈妈离开前却一直不让我起名字,说起了名字,就会有感情,以后离别才会更伤心。
她是不是早知道了?是不是早想好不要我了?
那她为什么要给我起名为菲力斯,给弟弟起名叫卢修斯呢……
少年掏出了一直藏在怀里,每天都被擦得闪闪发亮的狗牌。
铁片上空白的原因,老平终于知道了。
我宁愿自己出来流浪,自己养活自己,也绝不会原谅他们!
老平哑口无言,看着少年倔强的眼神,只能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少年就是为了寻找他那条宝贝的宠物狗出来流浪,真吃到苦了,就会老实哭着回家去。
少年的声音在寂静中轻得像要融化,突然又响亮起来。
我去找!我可以去找!食物也好,婴儿用品也好。我身材小,又灵活,哪都能钻,这世界上哪有容不下一个婴儿活下去的道理!
小兔崽子,你……
好孩子,你也是因为没有价值才被丢掉吗?
可刚出生的婴儿是无罪的,是最纯洁的。
少年低头看着婴儿,也看着那块自己睡觉时都要握在手里的狗牌。
价值……价值……
老平眼神涣散,不由把一直忍在嘴边的话说了出来。
你为什么还一直带着这没有“价值”了的狗牌……?
这是我的宝物。
少年郑重地说。
本来我想着,就算我死了,死在哪个边边角角,只要我带着这个,总有人知道我是谁。不管我变成什么样,这狗牌是我与别人不同的唯一玩意。
尘封的往事在胸口越积越闷,一股无名火忽然窜上了老平的心头。
那是战场上的铭牌!小兔崽子,你以为你是谁呐,看看,这不是战场,只是臭气冲天的垃圾堆!
指不定明天就找不到食物了,后天来一场大暴雪,咱两就都得交代在这里,这世上有人还在意你的死活吗?!
老平眼眶湿润地冲他大吼,但更像是对自己这么说。
没有人在意我们的死活。
我还在乎!……我们还在乎这孩子的死活,对吗?!
少年的目光在老平与婴儿间游移,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没。
老平,我们不能就这么放这孩子在这啊。
……我知道,我知道啊!
老平陷入往事的回忆,语气中夹杂着绝望与不甘,愤怒地喊出。
年轻时我也有过家庭,有过孩子!
荒漠边际的哨岗太辛苦,太寂寞,突然有一天,我盯着那些风滚草不停转啊转的,就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想回去看看孩子的脸。
少年怀里的婴儿半闭着眼,小脸恬静又安详,老平看着看着,不停用指腹擦拭眼眶。
我故意弄伤了腿,抛弃了自身的价值,逃回了家乡,期望家里有口热饭,有熟悉的面孔在等着我。
可回去一看……没了啊,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房子被铲平,街道上只剩瓦砾,人呢,人也不知道都去哪了……或许都去了远处那座金光闪闪的宫殿里吧。
辛苦一辈子,你以为能换来的是什么?幸福的家庭?稳定的晚年?还是别人的豪宅跑车?
现实总是这样,穷人被赶出家园, 富人变得越来越富有……
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也比一出生就一无所有,无家可归的这孩子来得幸运吧。
无家可归的,这里不还有两个吗?我们大家都是同伴呢。
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一个倔强的笑,他挺直了瘦小的胸膛,像是用这句宣言为垃圾堆中的三人缝合了一条无形的纽带。
小可怜虫,谢谢你来到这世上,来到我们身边……
是啊,在出生时,所有人都一样,浑身赤裸,身无一物。
在变成乞丐以前,在成为皇帝以前,谁都曾是个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婴儿。
老平不自觉伸直了瘸腿,凝望着头顶云层中的亮点。
层叠的灰色团块松动,裂开一道道细碎的缝隙,柔和的阳光如细线般从中渗出,洒在远处的山峦上,泛起一片温暖的金辉。
菲力斯,我们把孩子送走吧。
少年忍住眼泪,眼睛里露出一些哀求,似乎等着老平回心转意。
送去洛普拉多斯?那里或许有能养育婴儿的福利机构,可是……可是……
我们这种“废弃物”,暂时没有办法进入洛普拉多斯。市区的保育中心太远了,我知道一个或许更好的去处。
再往南边一些,有个工坊,一些裁缝住在那,带头的经常在教堂布施,他好像因为妻子逝世,没有孩子。
……
你得想明白,什么才是为这个孩子好的。
想想……想想你弟弟,万一婴儿生了病,我们同样束手无策。
菲力斯站不稳了,怀中的婴儿伸着手,想扯他的头发。
疼……!喂,你这小家伙!
好了,别在那耷拉着不争气的样子了。
老平拍了拍少年的后背,菲力斯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这个,这个给她。
可这不是你最宝贵的……
至少让她带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狗牌塞进襁褓,放在婴儿的胸口。
这下,就不再是身无一物了吧。希望……即便在这个时代,这孩子也能平平稳稳地长大。
唉……你这孩子。
老平接过婴儿,往里掖紧了襁褓的布角,轻轻拍了拍婴儿代替告别。像是预感到什么,婴儿又啼哭了起来。
要乖啊,要好好活下去啊。
别和我们一样,变成流浪汉了。
老平,你真多嘴!
好了,快走!里面的人要出来了!
再见了,这世上最纯洁无垢的孩子。
少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和老平一起消失在雪中。
风化的橡木外墙上洒满了新雪,铅窗之外,世界变成了一副无声的白色挂毯。
老裁缝来回走动,把处理好的布料一份一份堆叠整齐,年轻的学徒们大声聊着天从大门回去休息了,工坊里渐渐安静下来。
这一份,针脚隔得又宽又歪,混小子,这么不认真,该重做。
这一份倒是不错,是那个新来的女学徒吗?名字我记得是叫……
他做完手头的事,这才推开一条窗缝透透气,想休息一会。
窗外满眼的白茫茫中,一个小金属片微弱地反了一下光,照在了老裁缝厚厚的眼镜片上。
那是?
老人跑出门,手忙脚乱地把身上满是杂物的围裙解开扔在地上,跪在了刚刚开始化水的雪地里。
襁褓已经被雪覆盖,里面也有不少积雪,可婴儿手里紧紧抓着一块小金属片,还在微弱地呼吸着。
……这真是上天的奇迹。
雪地里面,一张被打湿到看不清字迹的纸条只能依稀辨认出“照顾好”的几个字母。
他的目光定格在自己刚刚扔下的围裙边上,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一块他妻子过去织的小手帕,针脚细密,边角绣着一朵蓝色的小花。老裁缝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起伏。
是圣母派来的吗?感谢圣母!这么冷的天……
他紧紧地将婴儿抱在怀里,眼镜歪七扭八地斜在鼻梁,脸上的沟壑中流下了大滴的眼泪。
……她会是,我的宝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