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薇拉的过往<//意识海>之中,她被所有人托举到了“小指挥官”面前,献出了自己的血肉。
她拽着这个人踏上最后一程。
而“现实”却像是意识海世界的投射,反了过来。
随着扑簌簌的灰尘,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加一对“连体人”,狼狈地从管道中滚出来,摔进基因库的走廊里。
人类背着构造体,这一下摔得不轻,却只稍微缓了两口气,就立刻撑起身子来检查薇拉的情况。
11%,12%……
思维信标反映着机体数据同步的状态,异常缓慢。
汉尼夫率先一滚身爬了起来。
追上来多少?!
……厉害,背着那么大一个构造体还能顾得上这些……咳咳!到处都是灰……
先看看那个定位装置,“夏娃”在哪里?
定位红点依旧显示得有些微弱,但能确定就在这附近了。
果然逃到这座基因库里面了,走。
汉尼夫好心帮忙把人类拉了起来——这身外骨骼确实有些笨重。
而同时,他也捕捉到了人类借机探寻的目光。
怎么,你好像有问题?
因为我是黑野的人,我当然知道这种小秘密……
……我承认我在出发之前就稍微了解过这个基因组资源中心,但我绝对没有想害你们。
我说过,我希望你们将我带离黑野,而我会带领你们来找“宝藏”……只是不巧碰上了天大的麻烦。
为什么突然问这种细节?你终于在长达两日的患难与共中发现我的闪光点了?想挖墙脚?
汉尼夫快步向前行进,嘴上顺流而下地接话,好像不在乎问题本身一样。
人类却又一次看向汉尼夫的衣襟。其实在把他“绑上”那艘运输船的时候,就从他的外套里侧发现过一枚小小的法奥斯徽章。
法奥斯风格是什么风格?像你昨天又是险些掐死我又是拿枪指着我、就因为我多“表演”了一会就疯狂报复我——那样的风格?
……你和薇拉还真是一路人。
……好吧,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的确是从法奥斯军事学院毕业的,但早就和空中花园没什么大关系了,我成了黑野的好狗。
汉尼夫挑了挑眉,还是一副“随你怎么想”的态度。
一般,综合考核前十名。
我才不是“首席”,首席这个位置……
不是,那种站在光里的“英雄”不适合我,仅此而已。
汉尼夫深吸了一口气。
估计说出来也没人信——我是来寻亲的。
别误会,我不是要和那群张牙舞爪的异合生物攀亲戚。
我想找到我真正的出身,刚好查到这里而已——我不相信有人能做到一出生就被黑野管控,所以想调查一下我身上到底有哪点被他们看中了。
你看,果然不信,而且我猜你不会喜欢这种故事——讳莫如深地闹了半天,到头来就是点家长里短。
又不说话了……这算是你的优点,对理解不了的事物保持沉默。
可这就是我的故事。像你这样人人皆知的英雄剧本还是太少了,我这种,才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影子的故事。
我能说的都全盘托出了。没别的问题的话,请暂时再相信我一会吧。况且现在的情况十分紧迫——
人类打断汉尼夫的话,点点手里的枪,直接抛出了警告。
……
好,没问题。
……怎么突然愿意把后背亮给我了?
……哦,原来你早发现了啊。
他像鸟嘴被捏住一样,收拢了翅膀,难得安静地跟上了。
人类背着薇拉,一边在黑暗中大步向前走,一边用思维信标链接着机体意识海,加速适配的进程。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理所当然——英雄理所当然地令人安心。
走廊昏暗的灯光将影子拖长,汉尼夫就陷在英雄的背影中,屡屡吸气又张口。
他无数次地有话想说,可最后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他没有说,他天生的宿命就是“模仿”,早已在过往多年中习惯了当“影子”。
而至今的种种作为,都是他对这份宿命做出的叛逆尝试。
不管是耍心眼还是故意搞砸什么事情,他决定以此来争取更多自由。
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对他本该模仿的“英雄”萌生了好奇心。
原本,他连“来处”都不存在。
——只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名字。
他叫……
你叫……
你就是……
“海恩斯”。
从小小的胚胎发育成人形,到对这个世界逐渐增加认知,再到“自我意识”萌生迅速萌生……他的绝大部分记忆都围绕着这个名字打转。
幼儿时期模糊的记忆中,一共有10个“海恩斯”,他是10号。
1号到9号陆续在大人们那里得到了“基因缺陷”和“不合适”之类的评价,然后立刻死亡。
而他生来就有比旁人更会趋利避害的本能——他怕死,所以他深知“听话懂事”的道理。
他比任何人都适合做好一名“影子”。
你是……“海恩斯”?最后一个筛下来的……原来被安排在空中花园?
鬼知道那老东西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
顶着这个名字,他被送去了空中花园的青少年培育中心,偶尔得到来自黑野的好心人支持,称得上极其安稳地走过了人生中最懵懂的十几年。
他对资助人员言听计从,让他去修习什么就去修,让他帮什么小忙就去帮。
他没有诉求,没有欲望,一切行动的主导原因都是怕死。毕竟前9个海恩斯的死,着实有点吓人。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有个名字开始经常出现在他耳边。
那天,他驻足在空中花园随处可见的宣传影像前,每个人都忍不住关注里面的那个灰色身影。
回归仪式……构造体小队……灰鸦小队的指挥官……和三头犬小队的……
……击退了升格者,传递来自海上的希望星火……
……
他第一次想要提出自己的希冀。
但在他开口之前,来自黑野的资助人员就来向他说明了新的任务。
你得去法奥斯军事学院。
这算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正向的“巧合”。他立刻坐直了身子。
——好的,我会积极报考。
……答应得这么爽快?为什么?
男人看起来有点疑惑。
我以为你长大之后一定要去搞科研,居然转性了。难道你还真是最不一样的那一个?
……哪一个?
“海恩斯”,除了那九个……还有很多个吗?
不,没有了,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海恩斯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小白鼠,被实验他多年的人们拎起了尾巴,被拎在空中环视。
他对这个名字的不悦陡然爆发,连同多年来因此遭受的监视和控制。
……接下来,还是要继续做“海恩斯”吗?然后去法奥斯帮你们做事?
你今天的问题怎么变多了?你听着就是。
男人调出了几份知情书,将荧幕转给他看。
知情书很长,直到人造日光落幕,男人才全部讲完。
……简而言之,进入法奥斯学院之后,不管你用什么方式,都要保持对“首席”席位有竞争力。只要能做到,黑野对你的支持就不会终止。
反之,做不到就去死?
没有那么严重,你总会有其他用处的。
……好,我会做到的。我重复一下我对这些文件的理解——你们是想再打造一个“首席”,对吧?
理解得不错。你的各方面素质很好,也听话,我感觉这个任务会很适合你。
再说,我们也没有亏待过你吧?作为海恩斯的一个“质子”,你在空中花园的生活可太好了。
……我听不懂。在哪里签字?
男人点了点荧幕一角。
放心,这是个好差事。从法奥斯毕业后,黑野会安排好你的去向。
随你们。
——只要进入法奥斯学院,故事应该会变得不一样。
他这样想着,抬起手,签下伴随他十几年的名字。
很好,去成为下一个“首席”吧。
进入法奥斯的第一天,他第一时间开始“敬业”地搜集资料。
他翻看了过往学员的名册,顺着历代首席的名字一个个查下去。
<size=50><b>法奥斯军事学院成立之初,第一届学生首席,■■■■,失踪。</b></size>
<size=50><b>第二届,■■■■,确认牺牲。</b></size>
<size=50><b>第三届,■■■■,失踪。</b></size>
<size=50><b>第四届,■■■■,已接受构造体改造,现属清理部队……</b></size>
<size=50><b>第五届,■■■■,确认牺牲。</b></size>
……
<size=50><b>第?届,库洛姆,已接受构造体改造,现属执行部队突击鹰小队……</b></size>
<size=50><b>第?届,[player name],现属执行部队灰鸦小队……</b></size>
啪。
……
他关闭了历代学员的名册,有点不想再看下去了。
那天他还参加了入学典礼。礼堂的聚光灯有些吝啬,只将光束投在幸运的寥寥几人身上。
他沉默地看着那几束光,预料了这场“任务”的结局——他知道,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就会就沦为一行“失踪”或“确认牺牲”。
<size=30>哎,</size>同学,你为什么想来法奥斯?
身旁的另一个少年递来了悄悄话。
……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只能听到自己心如擂鼓,只能品尝那阵迟来的震颤。
他怕死,但突然发现自己选择了一条最接近死亡的路途。
这份震颤一直持续到了新生的第一堂课。
第一课不包含任何理论和实践,而是在纪念广场,在纪念碑面前。
纪念碑就是一座界碑,是间隔生死的唯一标准。
他面对着纪念碑上密密麻麻的牺牲者名单,连刚才在名册上见过的那几位首席的名字都找不出。
他震颤不息,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首独属于法奥斯的歌,触摸着纪念碑。
他第二次想要提出自己的希冀。
你怎么还在发呆?
?
哇,还穿成这样,你等着吧,教官明天就得把你耳朵上丁零当啷的东西卸下来,在礼堂的时候他就已经盯你这身打扮好几眼了。
……你有意见?我折腾不动别的,折腾折腾我自己又怎么了?
哎?
对面自来熟的少年一愣,没想到未来同窗会这样回应自己。
你生气了?我、我就是来搭个话,他们给我指的你,说你入学测试是综合第一名。
没准你会是未来咱们这一届的首席呢?哈哈。
我不会当第一名的。
黑野的计划他牢记于心,但远远超过那个计划的,是扎在他心底的叛逆。
那当然了,我也要竞争的啊,哈哈……
莫名其妙。
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比伯,你叫什么名字?
比伯朝海恩斯伸出手,身边的同学也纷纷看过来。
……
我叫——
被贴在身上多年的名字就堵在嘴边,他却忽地顿住了。
种种思绪带领他的目光焦灼地寻找——终于,他捕捉到了纪念碑上某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
他回过神,握住了比伯递过来的手。
与生俱来的“影子”紧紧捏着那只手,在短暂的一天中,他第三次想要提出自己的希冀。
我的名字是……
而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当即为自己实现了愿望——他给自己取了真正的名字。
——汉尼夫。就叫我汉尼夫吧。
我叫汉尼夫,学号1364。
汉尼夫……学号1364……没问题,毕业资质审核通过,准许参与毕业考核。
汉尼夫的终端即刻收到了教务处发布的测试公告,他边浏览,边往旁边的人堆中走。
时间转眼就流逝许多,校歌好像仅在耳边回荡了不多久,就到了他们毕业的时刻。
那场自我的命名就像个节点,他变得贪婪又狡猾,涨了很多诉求,也在这些年中累计了越来越多的微小“反抗”。
比如往身上加装更多的小零件,比如故意卡在黑野要求的及格线上……
但都不够。
……取消实战演练……因为之前指挥官和构造体伤亡太大……抽不出人来配合……
总有种被小看了的感觉,要是让我下地的话,我一定能拿到满分,就像灰鸦指挥官那样!
(又是灰鸦指挥官。)
他拨开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人群,走了过去。
现在还是白天,这种梦话留到晚上睡觉再说吧。
看招!
比伯回身施展了一记漂亮的肘击,被轻车熟路地拦下。
幼稚。
你的嘴还是那么欠。
即将离开法奥斯的青年们笑闹了一阵就散开了,去往各自的全息模拟仓。
考核的开端比意想简单许多,首个基站点位很快被他们攻克。
在确认了自己的排名后,汉尼夫退出了属于他的全息模拟仓。
这是一间狭小如方盒子一般的房间,说是监狱也不为过。
汉尼夫按响门边的按铃,随着短促的电流声发出,对讲机中传出了不带感情的声音。
排名?
目前在第10位,应该能满足你们的要求了吧?
对讲机的对面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核实汉尼夫话语的真实性。
在短暂的寂静后,声音重新响起。
排名已核实,你可以到食堂就餐了。
一条幽邃的通道出现在汉尼夫面前,在通道两旁都是一模一样的铁门。
还真想造个“首席”出来啊?
黑暗中,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嗤笑。
第三天开始,节点攻克就出了问题,主张主攻的学生们本想直奔战略点,却被途中的伏兵严重妨碍了行动。
每个人都遭遇了不轻的打击,参照真实战场模拟出的伤残情况更是触目惊心。
唔呃!!
感染体剖开了弗雷曼的腹部,里面的内脏都被扯出。
弗雷曼!我马上就——
别去!救不了的!那边感染体太多了!
汉尼夫一把扯住了比伯,在感染体砍下下一刀之前,将他往旁边的掩体里面带。
不是说只要发起下次进攻,一切就会好起来吗!还有什么办法……怎么办……!
现在没有任何支援和补给,我们必须等人,不能再冒进了。
……好,好!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再来一次!汉尼夫,我们退出去,等其他人,等下一次机会!
比伯咬牙绑住伤口,愈挫愈勇的执拗在脸上显露。
……
……果然只能是模拟测试。
汉尼夫暂时退出了测试。
还没有到结束时间,为什么停止了测试?
后面的节点明显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我需要等其他人。
法奥斯这次的毕业测试与之前不同,比起小队战术明显更偏向整体战略规划。
有没有一种可能,军部也不打算再培养出一位你们想要的那种“首席”了呢?
……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猜测,不要试探。
“做好自己的事,不要猜测,不要试探”……真有意思。
他利用珍贵的“30分钟自由活动”去了一趟纪念广场,习惯性地在累累英名之下放下一束白色的花。
那之后,他返回寝室,在存案中心输入了那个他在这些年中听了无数遍的名字。
既然模拟考题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查询灰鸦指挥官的作战记录。
有限的可公开资料映入眼帘,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寝室。
——第一视角的战斗记录在汉尼夫的视网膜上重现,镜头的主人好像也格外执着,
就算一路狼狈地爬行,也不愿丢下任何一个同伴,最后以一种极其惨烈的状态抵达了终点。
可就算这样,被拖拽回来的人们也依旧没能活下来。
负责战斗记录的镜头没有感情,但浓郁的悲伤还是顺着记录影像传递到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心底。
……得,纯属浪费时间。
怎么灰鸦的指挥官也还做这种事……可别被比伯学去了,简直是最蠢的办法——谁都想救的结果自然是谁都救不下,早点放弃那些注定活不长的“影子”才是对的。
他关闭了战斗记录,在再度沉寂下来的黑暗中思考。
是啊。影子的存在……我这种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哈哈……光给自己起个名字也没什么用啊。
NO.1364,汇报你今日的行程。
16:00离开,16:12到达商业街,在那里买了一份人造肉烤串……16:42到达多米尼克纪念广场,在那里坐了坐;17:00回归。
这一周内,每天你都会在休息时间前往多米尼克纪念广场,是出于什么理由?
只是准备提前给自己在纪念碑上挑个好位置罢了。
请严肃回答。
我真的很严肃啊……
汉尼夫对摄像头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
这份工作死亡率很高,你们不是早就在合约中写明了?
我只是再去确认下这一点罢了,毕业后你们准备把我安排在哪里?执行部队?清理部队?还是说你们的私兵?
这件事并不由你的意志决定,不要打听。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去执行部队。
汉尼夫似乎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一般自顾自说道。
至少……最后还能留下让人记住的名字。
黑野的监视暂时离开后,汉尼夫联系了比伯。
你也在看战例中的记录?感觉没有太大用处,我已经试过了,参照记录编排了作战方式,结果还是全军覆没了。
别把我和你这种草履虫想成一样,我已经把那些记录抛到一边去了。
?那你有什么新的想法?
倒也说不上什么优秀的新点子,但针对这种模拟出来的实战考核应该有用。
从下一场作战开始,你帮忙调度起附近所有的作战人员,整合全部组员,大家一起行动。
人海战术啊?
既然目的只有取得成功,那牺牲那些注定成不了“首席”的人也无所谓。不过是英雄和影子的区分,就连小说里都一向分得明晰。
而且我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尝试,这就是和战例记录最不同的地方。我们总会成功的——
比伯突然打断他,问了一个问题。
等下,那你自己的定位是什么?是英雄,还是影子?
我说过,我无意争夺首席,我会一直挂在第十……
是是是,我以前就听你说过,大家的梦想都是成为灰鸦指挥官那样的人,而你的梦想是成为牺牲者纪念碑中的一个名号,对吧?
我的确……
“的确”什么“的确”?别做肯定回答啊——你真的甘心吗?
比伯像是看透了他多年来的心口不一,直截了当地提问。
你真的,自愿成为那个被牺牲掉的“影子”吗?
……
汉尼夫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还是得由心直口快的人来替他问出口。
……
……!
汉尼夫抬眼,看到前方那个令人安心的背影回过了头,正朝自己叮嘱什么。
……你讲。
……
人类叮嘱完,又大步向前走去了。
负重前进的背影在前方摇摇晃晃,听语气,像是真的陷入了对过往校园时光的回忆。
不,你做了错误的决定。你和薇拉才是这里最优质的战力,如果真出了什么事,那第一个被放弃的应该是我。
还是说,你要假装伟大地在战场上对我说一句“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他嘲笑,忍不住想起了当年看的那支可笑的作战记录——而作战记录的来源就是前方这个人。
……得了,你不用照顾我的想法,也不用故作轻松地举例为我解释什么,我都清楚。
我只是你的后辈,不是小孩儿,而且我会做得比你更好,我和你不一样。
汉尼夫忽然快步上前,超过了前人,坚持走在最前方。
我只受了皮外伤,不用像对待伤员那样把我置于后方,还是由我来探路吧。
我不立flag,你别问了。
汉尼夫把全部情绪都收敛至心底,打断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对话——他又一次萌生了新的希冀。
<size=30>嘘,距离“夏娃”的定位很近了。</size>
<size=30>你听……有人。</si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