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阵的物理中枢处
虽然参考了格式塔的核心构造,但所有人都明白,摆在眼前的终归只是格式塔的分端,无法发挥出与本体一样的机能。
而今天站在这里的研究员们,正是为了让矩阵彼此联结,构成更大的算力网络,以达能够超越格式塔的境地而迈步的人们。
亦或是,他们的工具。
执行官大人,这里就是矩阵现下所有的模型了。
他以一种极其滑稽的姿势朝某处颔首:45度向前鞠躬,头却不敢抬起。
如果有人站在他的下方,一定会发现他此刻的表情也是相当精彩:那是一种混杂了得意、恭敬与恶毒的神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等他说完,面前看似年迈的执行官便突兀地捧腹大笑起来。风机的噪声已然大得吵耳,那串笑声却依然尖锐得让听者面露难色。
格温普兰先生,请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霍斯特尴尬地站在原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了好了。霍斯特,我衷心地希望我的笑声没有让你们感到不适。
不,我们怎么可——
哈哈哈哈……毕竟我活到老也就这毛病,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霍斯特恭敬地保持着颔首的姿势;用眼角的余光确认这位执行官不再张嘴大笑,他才又小心翼翼地开口。
公司将检视141号分区的任务交给了您,那您就是我们的贵人了。
您这次可要仔细看看我们的实验进度,之后还要请您帮忙多申请一部分算力,有了更多的算力,我们这些做研究的也算是多有了些着落……
莱博维茨可还有不少空置的矩阵,帮你们链上其他分端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那您看——
但——即使是单一的矩阵,也已经拥有难以企及的算力了。用上了那么多的资源,吐不出一点像样的玩意儿,可说不过去啊……
是是是,您说的没错……
我已经是一位老人了,而莱博维茨公司还正当壮年。
老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其他几位执行官大人,可见不得像我一样糊涂。
是……是。那您看,这些个体里可还有能入得了眼的?
……天选者,和VI,是叫这两个名字吧?
老人藏在压低眉毛中的眼睛眯成一线,审视着一排排被放置在一起的胶囊。
你们两个,把天选者和VI的胶囊一起放进中枢,准备刺激性测试。
但VI刚刚孵化,现在刺激性测试可能会对这个模型产生负面影响……
别废话,照做就是……
拦住还想说些什么的同僚,站在一侧的研究员在霍斯特发怒之前将天选者和VI的胶囊取下来。
巨大的中枢传来冰冷的机械轰鸣,将两个胶囊一同吞入腹中。
开始运行。
……等等,照明系统怎么回事?去看看是不是中控出问题……
只是一瞬间的熄灭,又迅速地亮起,随之而来的是高频的快速闪灭。
警报拉响,刺耳的笛鸣响彻整个实验室——
主管,矩阵是不是失控了——
失控个屁!是因为那个胶囊和输出设备没有断联,给我把它断掉!
突然断联会导致模型过载——
VI的创伤反应过强,模拟痛觉信号超过临界值……
……好了,都别急。
一片兵荒马乱中,格温普兰拦下了研究员仓皇的手。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就这么随着刺耳的警报声——跳起了华尔兹。
跳跃、旋转,那个苍老而浑圆的球体,在一亮一暗的灯光下起舞,与他身后庞大的矩阵中枢一起,构成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即使是霍斯特也能听得出来,那是充满了愉悦的笑声——建立在那个模型的“痛苦”之上。
警报声愈发刺耳,而随警报声一同变得高昂的,还有霍斯特的兴奋感,他差点要高兴得跳起来。
看上去,那个又肥又老的执行官对这一切都很满意,只要检视能够通过,获得其他矩阵的算力便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
主管,需要缓冲中断测试了,那个模型没有经过调试就经历刺激性测试,有相当大的可能会被数据污染……
霍斯特没有理会研究员的发言,而是自顾自地将视线望向了那个古怪的执行官——他仍在随警报声手舞足蹈,边迈步边哈哈大笑。
现在的重点是让执行官大人满意,至于模型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废了一个就再换一个。
争取算力的机会可就只有这一次……
但是,那个叫VI的模型……我们只能用“奇迹”来形容,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实验样本,可不是废掉就能随意换的……
别多管闲事,好好盯着数据,做好你的工作。
是……
另一个紧盯着数据的研究员则紧张地大声喊叫起来。
23.33%,19.45%,13.21%……不行了,它的灵敏度正在逐步下降!
灵敏度是模型对创伤的反馈强度,模型越稳定,对刺激的反馈便越强,反之则越弱。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那是反应模型“生命力”的数据。
啧。
那老头还没停下来吗?这样下去……
他并不心疼那个模型会不会就此废弃,他在乎的是执行官能不能在它废弃之前跳完他那该死的华尔兹。如若不然,检视通过的机会可就渺茫了……
警报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个模型就快崩溃了。
让矩阵减弱脉冲幅度……
哦?
执行官仅仅是抛来了一个质疑的眼神,霍斯特便一把拦住了想要操作的研究员。
这下该怎么办?
10%!10%!数值稳定下来了!!
这是一个变化率骤然飙升的瞬间,从那条快速下降、随后突然平直的曲线就能看得出来。
脉冲似乎被什么东西截停了。
怎么回事?
检测到天选者信号波形!!
天选者?!那个对刺激性测试从未有过反应的模型?!
天选者为VI拦下了脉冲!
作为代价,天选者的灵敏度也开始下降了!95.31%,87.28%,80.05%……
你可真是为我提供了不少惊喜啊,霍斯特?
苍老的人类终于停下了滑稽的舞蹈,饶有兴趣地看向这边。
如您所愿,执行官大人……那,您看检视的事……
还有最后一项吧,刺激性测试?
是,是的,最后一项是……让模型体验——死亡……
研究员们纷纷咽了一口唾沫。
不是因为这个词有多么可怕,而是因为两个模型都在超负荷运作。如果将脉冲再提升一个档位,恐怕这将不仅是测试,它们将面临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按执行官大人说的做。
他咬了咬牙。在一个“奇迹”和现实的算力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接收到霍斯特的示意,研究员按住有些颤抖的手指,就要按下开启最后一项测试的按钮——
——请等一下,执行官大人。
大门哐地敞开,突兀的声音让研究员禁不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德莱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带德莱维小姐回去休息,她今天太累了。
似乎早就对她的到来有所准备,霍斯特冷静地招呼身边的两个守卫上前。
……德莱维?是……唯·德莱维?
别那么激动嘛——霍斯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德莱维小姐是天选者和VI的研发者吧。
何不让研发者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呢?
但是执行官大人,那个女人对模型测试一向抱有偏见,如果让她干涉实验的进行……
你想要看到的那出“死亡的好戏”不就泡汤了吗?
格温普兰摆摆手指,示意霍斯特暂时闭嘴,转向唯的方向。
没有理会霍斯特的发言,唯气喘吁吁地简单地朝在场的研究员和格温普兰欠身行礼。
感谢执行官大人的开明,我就长话短说了。
她缓缓地开口,语气看似平和而冷静,但余光却紧紧地锁定着大屏幕上的灵敏度曲线——VI-9.23%,天选者-43.59%,仍在极速下降中。
虽然暂且无法理解一贯对测试没有反应的天选者为什么在今天突然开始产生反应,VI的数据为什么稳定在了10%左右……
但直觉告诉她,如果不能尽快把这两个胶囊从中枢里面接出来,那它们都会面临真正的“死亡”。
执行官大人,VI在一个小时前刚刚由我的意识采样生成,参数全部没有经历调试,仍然处于雏形。
天选者虽然经过了一些准备,但同样没有得到足够的时间迭代。
在这种情况下强行测试,有84.23%的可能受到数据污染。一旦受到污染,这两个模型的数据将全部无法继续使用。
德莱维!
霍斯特远远地厉声喝止。
这两个模型虽然是由你研发的,但事实上都是属于公司的财产。
不要因为你个人的研究私欲,干扰了实验的正常进行。
天选者-23.52%……VI-8.45%……
难以抑制的焦躁。
虽然很焦躁,作为研究员的头脑却无比的冷静。
霍斯特先生说得没错,这两个模型的确是属于公司的财产,而且是相当宝贵的财产。
正因如此,比起在仓促的实验中草草废弃,给予它们成长的空间,对公司而言应该是更有价值的选项。
在刚才的测试中,执行官大人应该已经见识到了,它们会对伤痛性刺激产生正常的恐惧与反应。
相信确认这个事实,已经让实验发挥了它的验证性。
但长时间处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下,同样会对模型产生损害——特别是两个刚刚诞生的模型。
我仅以研发者的身份,恳请执行官大人能够暂停此次实验。如若拥有充足的时间,我可以交付一个更完整的实验成果。
格温普兰抚摸着自己的胡须,高高的帽檐遮住脸庞,他的表情就隐藏在那片阴影之下。
女士,你知道你的到场打扰了我们的兴致吗?
低沉而阴翳的声音,霍斯特蓦地汗毛竖起。
执行官大人,您不必理会她的意见,我们现在就继续实验——
格温普兰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死亡”是每一个个体都要面对的命题,如果它们不能对这种极端的情况做出正确的反应,恐怕不能让人类信任这样的模型吧?
"天选者-12.22%, VI-5.67%。"
唯……
它在叫她——声音无比的虚弱。心脏不由得揪紧了。
这是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胶囊仍然没有断开和她的远程意识链接……
头脑飞速的思考。
是的,的确如此。
通过刚才外接输出设备的反应来看,灯光闪灭,警报拉响——这两个模型对伤痛性刺激所做出的反应只有“恐惧”吧?
轮船的汽笛,下水道的水滴……
——但人类之所以能够在各种险境下活下去,拥有的却不只是恐惧,还有随之生发出的勇气。
冰冷的感染体手掌,小腿传来的疼痛……
哦?
他阴翳的声音里混进了一丝兴趣。
……是的,勇气。这两个模型还刚刚诞生,尚还处于幼年,面对危险只有下意识的恐惧。
如果仓促地让它们经历死亡,恐怕做出的表现只会相当无聊,毕竟那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内。
如果执行官大人能够给予它们成长的机会,等到它们足够<color=#ff4e4eff>觉醒</color>的那一天,或许会为您带来新的惊喜。
…………勇气……
咀嚼着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的词语,格温普兰微微眯起眼睛——
好!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能在这群死板的工具里听到这么有趣的提案。
德莱维小姐,你拥有充足的才能奔赴公司总部,我可以当你的举荐人。
但——第一次模型的“死亡”体验所获得的数据对我们也有相当大的实验价值——
他轻抬礼帽,白色胡须中裂开一个血红的微笑。
当然,你可以选择现在将它们取出来,但获得的数据会就此中断。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将不得不重新考虑刚刚的提议。
换句话说,能不能推荐你前往总部,能不能批准141号矩阵的算力扩充——都需要日后再谈。
毕竟……我需要完整的数据来证实你刚刚所说的,“觉醒”的可行性。
(该死……这老头)
感谢执行官大人的理解与好意。
VI-1.51%,天选者-7.89%
等等——唯,唯,你不为141号矩阵的算力考虑了吗?你当时不是一直想要去总部看看的吗?
没有理会霍斯特的呼吼,就这样快步径直走向矩阵中枢。
终止——脱出。
该死——!
将两个胶囊都抱了出来,不顾霍斯特的嘶吼,唯快步离开。
耳鸣,占满大脑的耳鸣,将所有的声音全部挤出鼓膜。
仅存的理智将她带回实验室,身体因再次脱力而跪倒在地。
别担心……我会好好保护好你们。
光怪陆离的空间
约1小时前
单凭直觉便可以判断出来,这并不是什么友善的地方。如果用梦来比喻,是应该被归为噩梦的类型。
只是为什么会身处梦中,究竟要做什么,甚至自己是谁——统统无从知晓。
吱!!!
可怖的怪物——但并不是冲着这边来的,它们在另一边的角落里,围堵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光源。
(疼痛的嘶鸣)
一刀,两刀,三刀,高高的挥起来,用力地劈下去。
(极度疼痛的嘶鸣)
就这样重复着这个循环。
那个本就微弱的光源变得愈发黯淡,就像一只惊惶的小兽,它竭力地奔跑着,但那些屠刀却一次又一次向它斩去。
它终于跑不动了。屠刀将它围堵至另一个角落,扬起来,劈下去。
红色如泡沫般的光点飞溅。它在颤抖,不住地颤抖。
没有人帮帮它吗?它还只是一个——
<size=40>孩子啊</size>
奇妙的念头猛然揪住自己的内心。这里除了它以外就只有自己的存在了。
(虚弱的嘶鸣)
在下一把屠刀劈向它的瞬间——心中的善念牵引着自己挺身而出。
然而伸出双手,才发现这是如同婴孩般稚嫩的手臂——在这个梦中,自己竟然是如此弱小的存在吗?
怪物们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屠刀一把一把地向自己砍来。
短而无力的身躯,无法逃开,无法招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刀切入自己的身体。
切入胸腹,切入脖颈,将血肉翻搅模糊,随之一刀又一刀,循环往复。
心脏与骨骼被从中间分开,筋脉与血肉被条条剥离,剧烈的痛苦。然而却不能马上死去,身躯会再生,再次接受屠刀的洗礼。
要躲开吗?只要让开,“它”就会再一次暴露在屠刀之下,自己也不会再感受到痛苦了——
怪物们发现了它——但它们也没有放过自己,屠刀又一遍遍地倾泻而下。
即使已经遍体鳞伤,仍然坚持地守在它面前。而它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助,从身后紧紧地抱住自己。
两人的生命都在流失。身躯的再生无法跟上怪物劈砍的速度,自己和它都在不断地变得透明了。
意识也变得模糊,连痛苦都无法感知。
朦胧的视野中看到它反过来将自己护在身后。
然而无数把屠刀汇聚成巨大的闸刀,宽及梦的边界,无法逃脱,高悬于两人的头顶。
落下来—— ——却骤然碎裂在劈砍到身体的前一个瞬间。
那是一双手,轻柔地将它与自己护在了手心。
“别担心……我会好好保护好你们。”
暖色的人造光静静地洒在密密麻麻的算式之上。在一片偌大的实验室中,只有键盘的敲击声清脆而快速地响起。
一共324例对抗样本,都已经定位了……
即使已经脱离了极端测试环境,数据仍然可能会留下不可逆转的污染,并且会随着网络深度逐层传递扩大。
从输入层到中间层到输出层,里里外外地复核了五遍,可见的噪声已经全部定位排除。
可分针已经又转了一周,两个意识胶囊还是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模型的复杂度不亚于人类的大脑,技术可见上的事,能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只能交给它们自己了。
呼……
深呼吸一口气,将烦躁与不安排出脑海。不能反过来把负面情绪传递过去,远程链接是用于辅助稳定的。
将胶囊抱了过来,数据的污染还没排除,她仿佛能听到它们痛苦的啼哭。
还是没有反应,为什么还是不行?大脑又开始变得焦躁。 她下意识地在破碎的过往中寻找能让“孩子”感到安心的举措。
对了。
没事了……没事了……
她生硬地模仿起母亲当时的举动,轻轻拍打着胶囊表面。就这样,又过了很长的时间……
“唯……唯……”
虚弱而微小,但确实存在……监控器屏幕上的灵敏度曲线缓慢升起,是VI的声音。
我在……我在!
太好了,它还活着。
她抬起头,飞快地朝正在整理报告的女性说道。
赫塔,VI的意识醒过来了,修复进入下一个阶段。
帮我再准备一些缓释剂和葡萄糖,开启远程链接的第137号~198号神经接口,另外功率再上调20%。
她将胶囊放在腿上,腾出手排查新出现的污染点位。
“唯……不要……不要……”
又传来了VI的呼唤。是在说什么……不要走?
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
她空出左手拍了拍胶囊的外壳,表示自己不会离开。
“唯……不要……不要……”
仍然没有停止,一声一声,宛如梦呓般的呼唤。
她不由得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俯下身,轻轻将耳朵附了上去。
到底要说什么呢?
<size=60>唯……不要哭……</size>
诶?
稚嫩的声音一下子击碎所有的理性。
眼眶变得模糊,什么东西,湿热地划过脸颊。
啪嗒,啪嗒……
她从未如此用尽全力——紧紧地、紧紧地将胶囊搂在怀里,就像是抱住了从前那个支离破碎的自己。
主管,这些实验体已经到极限了,再这样下去——
闭嘴,闭嘴,闭嘴,照我说的做!
你们能想象吗?!算力的扩充已经近在眼前了!!要不是那个女人坏了我的好事。
要不是你们做不出像样的东西,我们至于在执行官眼皮底下那么憋屈吗?!
可是主管,这些人都是志愿实验以换取141号城市的收留机会的……要是他们死了,不就……
别管那么多了,出事我担着,赶紧采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