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传来长长的汽笛声。
一个接一个的人影黑压压地挡在身前,喧闹的人声在耳朵里持续不断地呜鸣,压迫着脆弱的神经。
好可怕……好想逃走……但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父亲再一次的发疯,砸碎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具,把自己赶出家门。
请,请让我过去……
谁家的小鬼,别挤着老子抢票!
狗娘养的,感染体来了第一个就把你抓走!
背后传来难民的怒吼,恐惧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捏着曾经的管家好心写给她的地址纸条,穿梭在人潮之间。 不敢去看大人的脸,但必须努力要看清他们的脸……
加快脚步,快点,再快点,要找到她——
母亲,她会在这里吗?还认识自己吗?会用什么表情面对自己呢?
会温柔把自己抱起来,再送自己一个一样可爱的布偶吗?
还是……还是会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冷漠,像刚才的难民一样咒骂,甚至像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一样一把将自己摔向一边?
想要期待她的表情,但又不知如何期待她的表情,忐忑不安的惊慌充斥着发酸的眼眶。
挤过一个又一个人影,每穿到某人身前,就小心翼翼地偷偷将对方的脸与手里的照片仔细比较。
不是这个,这个也不是……母亲到底在哪?
嘭——身体忽然被其他人撞倒在地。
呜——
乱哄哄的人群一拥而上,将视野里的阳光全部遮蔽。一个个黑漆漆的阴影朝这边碾过来——
慌忙地爬起来,瘦小的身躯又被身后的行人撞翻。
妈妈……妈妈……
你在哪里…………
……唯?
轻柔的呼唤。一个短而柔和的音节。 在这个世界上,只会有一个人用这个名字叫她。
唯?
又是一声呼唤,身着研究服的女人在逃难的人群中俯下身来。睁大酸涩的眼眶,努力对比着被保存完好的相片——
——妈妈!
你怎么会在这里……
瘦削的阴影遮挡着微弱的光线,看不清楚女人的表情,片刻后,一双略微冰冷的手抚摸上自己的额头。
唯……
妈妈……妈妈……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声嘶力竭的哭嚎从喉咙中迸发。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把我丢在那个家?
为什么爸爸总是这样冷漠?为什么爸爸总是在喝酒?
为什么爸爸不喜欢我送给他的,你留下来的玩偶,反而要愤怒地把我赶出家门?
为什么————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后背被轻柔地拍抚,得到温柔对待之后,长途跋涉的疲倦从四肢逐渐蔓延。
没事了……没事了……
是啊……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只要呆在母亲的怀里,一切痛苦都会过去的……
从耳畔传来温暖而平和的心跳声,如同安眠曲一般将意识引向梦乡……
“只是一个……而已……用不了多少……”
“开了一个天……下面……旅客……拦不住……。”
“……不能再通融一下了吗?”
“……准入章……一个……我想…………足够清楚了。”
被隐约的声音吵醒,母亲似乎和谁在交谈……
妈妈?
醒来之后,立刻再次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角。
那就这样……说好了。
母亲望向舷窗之外,片刻后,她蹲下来,轻柔地掰开了自己攥着她衣角的手。
唯,你拿上东西,到船下面等我。
那妈妈呢?
我……妈妈还有一些行李,等妈妈收拾一下,很快会去找你。
不想离开母亲,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不想离开她。
但是……她看起来有点不开心。按照之前和父亲相处的经验,只要按照大人的指示去做,他们就会高兴起来。
按照母亲的吩咐,提上了一部分行李,下船回到了港口。
等妈妈下来了,会带自己去哪里玩呢?已经很久没有吃蛋糕了,要点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要最甜的奶油。
当然,第一口要给妈妈先吃!要犒劳她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自己,从今往后,只要一直……
汽笛的轰鸣声。
**,这破船真要开了,老子还没上去!
省省吧,要**倾家荡产买船票的人都排到下辈子去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要让我像刚刚那个女人一样带个孩子打打感情牌,没准再花几个钱就能买到船票了……
船……要开,你们在说什么?
嗯?这不刚刚那小鬼吗?那女人咋没领你上去?
因为她要我在这里等她……她马上就要下来了!
等她?你没听到汽笛声吗?这船要开了啊!
你撒谎——
轮轴发出沉闷响声,舷梯正在缓缓上抬。
等等,妈妈——!
不顾滚落在地的行李箱,唯焦急地追逐着起锚的轮船。
她还要来港口接我的——她一定是没来得及赶上,请你们等一下!
那艘船要把妈妈夺走了!
别喊了,小鬼,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带着一个孩子更容易让船上那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接受。
哈哈,你怕是被那娘们利用了——用来当作上船的踏板。
不可能——她是我妈妈……她是我妈妈……所以……
她是我妈妈……所以不可能再一次抛下我……不可能……
妈妈?妈妈又如何?
难民发出一声嗤笑。
这种世道就是自己活下去才是硬道理,谁管你妈呀爸呀乱七八糟的东西!
所有人在帕弥什的屠杀下都自顾不暇,这种时候,谁还能顾得上一个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的,妈妈好不容易见到了我,她怎么可能又留下我一个人……
呵,你以为你是什么不可替代品吗,少了你,再造一个就是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软弱的心脏仿佛被人攥在手中,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久未进食导致的晕眩感袭来,猛地摔倒,但又挣扎着爬起来。
妈妈一定是没来得及下来,妈妈……
唯……
被称作“妈妈”的女性站到了甲板上,远远地向港口投来视线。
人类就是只有舍弃各种不必要的东西才能前进的生物。
这是聪明人的选择。
总有一天你会面临和我一样的情境,到那时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请不要怪我,唯。
被称为母亲的女性随轮船的航行远去,变小,变成一个黑点,然后隐匿深蓝色的大海深处。
身体就这么被她远去的身影抽空所有的力气,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妈妈,为什么,为什么……
缺少食物和水,眼前不断发黑,但意识却意外的清醒。
为什么要再一次丢下我不管……
为什么要和我相认,为什么要像小时候一样温柔,为什么最后又弃我而去?
“人类就是只有舍弃各种不必要的东西才能前进的生物。”
不必要的东西……所以,我是不必要的东西吗?
就像……被喝光的酒瓶,肮脏的天鹅绒窗帘,碎掉的镜子一样……
所有的东西都飞出视野,撺掇的人海在眼前晃成光影。
怎么回事?
小鬼,别跪着了,跪再久你妈也回不来了。赶紧跑吧,感染体要来了!
……感染体?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往这来了吗?你以为大伙儿为什么大老远来这里排队登船,那船是载人逃跑的。
感染体要来了,船也开走了,还不赶紧跑,等死啊?
他恶狠狠地甩了这边一眼,一下子从旁边跑开了。
“啊——”,先是一声惨叫,两声,三声,连成一片。她太矮了,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到声音。
人群又掉头朝她所在的地方冲了回来;人推攘着人,将前面的人踩在脚下。
有些倒霉蛋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甚至没被感染体追上,就已经死在了同胞的践踏之下。
不可以跪在这里,会被踩死的,跑起来,赶紧跑起来!但四处都是人,该往哪里跑?
喂——小不点,别看了,往这来!
一个男孩从地面顶开井盖,用力将自己拖了下去。这里的井口异乎寻常的狭窄,只有孩子才能钻进去。
男孩的手电筒发出稀薄的灯光,一张张瘦弱的脸庞出现在面前——是其他的孩子们。
新来的,你真是撞大运了,从这里一直走到尽头就能绕开那帮感染体潮。
那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为了不让闯进来的人迷路啊!
这里可是143号城市最大的地下迷宫,要是你一不小心走到了有感染体的那边怎么办!
满身污渍的小不点热闹地将新来的围在中间。
好脏,他们好脏,全身都是下水道的污泥……虽然好脏,但是很温暖,比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和被称为母亲的女人还要温暖。
你的爸爸妈妈也不要你了吗?没关系,我们都是被丢下的……和我们在一起吧!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和我们在一起吧!
男孩举着一把灯光微弱的手电筒,引导其他孩子绕过水坑。
但现在还有很多人有危险,我们还要救很多很多的人,像你一样的人。
然后……我们再一起成为新的“家人”,我们是兄弟姐妹!就算没有大人,也可以一起活下去!
这样……也可以的吗?
当然啦,我们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女孩脱下粗布制成的斗篷,将它披在唯身上。男孩将身上的手电筒送给了她,供她照明寻路。
到了……就是这里,只要从这里上去,就能绕开那些感染体。
新来的,你先上去吧,上面比较安全,我们来断后。
好……好的。
水滴声……空旷的滴答声,破烂的小皮鞋轻轻地踏在下水道里。有光,那就是出口了吧?
抓住红锈爬满的挂梯,脚向上蹬。
空心铁管发出不安的吱呀声——
没事,就快到了,就快要到了,探出上半身了。
吱!!!
什么锋利的东西扎入小腿——好痛!!
挂在楼梯边的感染体突然一把拉住自己,五指深深地扎进血肉里。
啊!!!
救——救我!!!朝着来路的方向大声尖叫。
“我就说了这条路不通了嘛。”
“总要找个倒霉蛋试试才知道。”
“这下你知道了,走吧,找个人试试下一条路”
孩子们冰冷的嬉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为……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成为新的家人吗……为什么?
吱!!!
啊——好痛,好痛啊——想要放声尖叫——
但是,该叫谁呢?爸爸,还是妈妈?还是刚刚那群所谓的“兄弟姐妹”?
谁都叫不了吧……
但是要活下去,无论如何。
被牙齿紧紧扣住的下唇渗出血滴,右手胡乱摸索着身边可以抓取的东西——
她摸到一块尖锐的石头。
使出浑身上下的力气,拼了命的攥紧石头,然后——
向下砸!!!发了疯地向下砸。
一下、两下、三下……满是淤青的小腿翻出血肉,冰冷的机械手掌刚刚有松开的迹象,在她松口气的瞬间却又再次狠狠钳住她的脚踝——
好——痛!!
直到小腿已经血肉模糊,它没来得及再把手抓向自己,就这样滑了下去。
狼狈地,靠上半身爬出下水道。
在破碎,所有的东西,都在破碎。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朋友”也好……所有的“情感”关系,都只不过是来自人类的谎言。
谁也不能相信,再也不能相信了……
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尖锐刺痛从大脑传来,尝试保持清醒,却最终还是陷入黑暗。
从今往后,能够依赖的人,只有你自己了啊。
唯·德莱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