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专员大人,我们就在这里告辞了。
在驶入141号城市后,运输车在近郊的丛林入口处停下。
一路上也试图从士兵们的口中套取莱博维茨的情报,然而一张张茫然的脸庞终究让自己一无所获。
究其原因,大抵与他们的身份有关。
作为雇佣兵,只是接受了公司的委托协助护送专员前往141号城市而已,他们并不是公司的正式员工,自然也不清楚内部的情况。
搜集情报的工作,还是要靠自己来进行。
简单告别后,乘着“学院”派来接应的载具,缓慢前往不远处的141号城市。
越过破损的城墙,弯弯折折的小径铺满了松软的苔藓与落叶,从道路的尽头再向前走,前方屹然是一处意外完整的建筑——
白色的古典楼宇映入眼帘。
阳光在薄雾中变得沉郁,飞鸟的啼鸣也归于寂静。
明明是走在万物复苏的季节,这里的一切却都好像掩藏在苍白的阴影之中。
对照了一下ID卡中的图片——格斯特里戈,莱博维茨下辖的学院。 这里,就是“自己”需要赴任的地方。
将视线从ID卡上移开,四处观察。
就像是在映证自己的猜测似的,远处的道路上,身着统一服饰的女孩三三两两地经过。
自己带回来的那位少女应该也曾经是她们中的一员……或许,她们会有人认识她。
……
对方恭谨地向自己鞠躬,但随即快步离开了。 于是只能将视线转向另一个女孩。
……
与上一个女孩一样,她鞠躬行礼,但并不理会自己所说的话。
连续尝试询问了好几个学生,都收获了同样的反应。这是……怎么回事?
通常对“学校”来说,陌生面孔是极其容易引发好奇的存在,但现在……
她们就这样低着头,沉默地快步穿过自己身边, 没有一人发出疑问——无论是对自己的,还是对自己带回来的女孩。
——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已经死亡。
这些少女就好像在遵循某种指令一般,机械地朝学院内走去。
难道……自己带回来的女孩不是和她们一样的学生吗?
不,她们一定来自同一个地方。沾满了暗红色的循环液与沙场的烟尘,深色调的校服,这些少女甚至连发型都十分相似。
可……为什么要以学生身份参与残酷的战斗,战死在杳无人烟的荒野?
眼前的花朵仍在盛开,背后的女孩沉默地死去。
格斯特里戈的春天,给予人一种微妙的撕裂感。
你的脸色不是很好,艾维格。
因为洁塔薇没有回来,白。
继续向前行走几步,随着微弱的交谈声向远处看去,两个女孩正在花圃旁边护理花草。
你在担心她吗?
白发的女孩转过脸来,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不,作为最高价值的个体,她的损耗会让公司蒙受巨大的损失,这有悖于我们的行动策略。
她已经“毕业”了吧,我不明白她待在这里的理由。
也许她今天就会突然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高价值个体所搭载的策略以保护人型战力单位为最优先。
如果我们还没有顺利通过“最终测验”,她就不会随意离开。
这或许不是她的“策略”,而是因为她,她想这么做……
被称为白的少女语气有些卡顿。
这难以解释她的行为,没有兵器会“想”去做什么事,这不符合我们的底层逻辑。
艾维格摇了摇头。
白沉默无言。只是俯下身呆呆地望向身前的白花。
艾维格,我们似乎等到荧菊的花期了,它们在白天也会发光……
白在身后掏出一本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嗯。
有些意外的、简短的回答,白惊讶地抬头望向艾维格。
艾维格出神地望向白色的花朵,花叶之下,虫蛹正在褪出蝴蝶。
她颤抖着蹲下——那条新接的左腿并不能完全适配,正想要触摸那个脱落的蛹……
噗通,就这样摔倒在地。
白吃力地将她扶起。
上次的“测验”给所有人都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缺损,17号,11号她们……也都损耗在了战场上吧?
她沉默地将艾维格的左腿接回原位,衔接处发出金属嵌合的咔咔声。
艾维格也是,如果洁塔薇当时没有违抗命令,突然回撤,将腿部断裂的你从感染体群中捞走,你就和17号一样回不来了吧?
回来了,有什么意义吗?
我不知道……
回来了,可以和我们一起浇花?
只要有一个个体能够参与护理就可以了。
但是,看着这些花,会让你感到开心吧?
………… 视觉模块的确会向处理中枢传递正向情感信号。
白静静地看着艾维格,就如同她眼里缤纷的色彩一样——艾维格一直都对各种发光的东西深感兴趣。
但“开心”于公司利益而言,没有意义。
不是那种问题,只是……活下去,不可以吗?
艾维格收回了望向花朵的视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最大化保护公司的利益,这件事无关个体的生死。
对不切实际的东西感到期待,只会徒增情感模块的负担。
终于走到她们身边,试图确认这里的情况。
是新来的……老师吗?你好。
凭借服饰和最近的通知迅速辨认出面前人类的身份,白恭敬地鞠躬之后,按照惯例想要退开——
这是……17号?
处理中枢停顿片刻,白转头看向艾维格,但艾维格显然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这是……我们的,“同学”。
按照预设的“话术”回答了面前的人类,白想要接过17号。
请将她交给我吧……我会负责将她带回——
咚——咚——咚。塔楼的钟鸣一下子打断了自己的话语。
白与艾维格就像突然接收到了什么指令,突兀地转身向学院内走去。
她们置若罔闻,就这样径直地往回走。
广播声随之响起。
“请全体师生到一楼礼堂集合。”
但还是没有人告诉自己,该如何处理17号……的遗体。
那边那个,新来的专员,你在干什么?
在四处寻找能够为自己解答的人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士兵喝住。
没听到广播吗?现在就去一楼礼堂集合。
你带着的那个是什么?为什么还带着一个损耗了的“兵器”?
就在这里放下来,会有人把它带去废品回收站。
啧,动不了的兵器还带回来,你真是给我们添了不小的麻烦。
服从命令。
你只有三次机会,因疏忽、大意或其他因素而无法遵从命令的机会,不然,公司有权利立刻解雇你。
不要让我再提醒你第二遍。现在,把它放下来。然后立刻去礼堂集合。
如果就这样将她放下,她大概会被扔到废品回收处了吧? 没有什么能够纪念她的东西吗?类似构造体的铭牌之类的……
在自己思索之际,看到了她脖颈上的颈环,标志着数字17。
循着钟声的指示走向学院的礼堂,偌大的厅堂里闪烁着森冷的灯光。
起立。
座位上的学生一瞬间整齐地起立,就像在座位上一下子升起了一堵环形的围墙。
令人悚然的规整感。
手执教鞭的女性走向礼堂的演讲席。
嗒啦、嗒啦。鞋跟踏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在寂静的礼堂中格外清晰。
每一步都似被丈量过的精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最终在演讲席前站定。
各战术指挥教官们,下午好。我是格斯特里戈学院的总负责人,玛尔塔。
她向落座在第一排的人们微微点头问好,随之又抬起目光扫视站起来的学生们。
请各人型战力单位,听清楚我接下来的发言与命令。
昨天的战役是格斯特里戈学院经历的第5轮“测验”。
在此次测验的战斗结束后,已有近一半的战区被感染体攻破,沦为废墟。
三座供电站被毁,两座通信塔瘫痪,以及分布在各战区的算力节点,约84%完全停运。
折合经济损失共计3178个标准补给单位。
我必须在此严肃地宣布,你们没有通过公司的第5轮测验。
“测验”?这处“学院”在用这样的术语去形容如此残酷的战斗么?
即使是随意扫一眼都可以得知,站在这里的学生们中的很多个体都处于重伤的状态,肢体残缺,结构破损。
死亡的17号只是冰山一角,除去这些伤残的学生,还有多少人永远地留在了与感染体战斗的战场上?
所有人都似乎对自己残破的身躯感到习以为常,只是笔直而木然地站在这里。
鸦雀无声。 没有一点哪怕是衣摆翻折的窸窣声。
一般来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在这种场合保持无声的静默吗?
作为莱博维茨最新研发的“武器”,却无法达成公司预定的战斗成果,不得不说,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结局。
公司给予了你们人型的躯体,不是为了让武器生发出无谓的感情。
无论怎么说,第五次测验的失利无疑是对我们沉重的打击。战区的沦陷会对接下来的形势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但我希望,各位能竭尽所能让此次失败的影响缩至最小。
公司不会因这次测验的结果对我们实施实质性的奖惩,因为只要能够通过“最终测验”,即守护城区的内环,你们就都将得到自由。
反之——你们全部有可能将面临废弃的命运。
我希望你们能牢记自己的定位与使命。
最终测验,曾经在白与艾维格的谈话中听到的词汇。
只要通过最终测验,便会获得自由,反之则都将被废弃。这就是学生们为之战斗的理由……
但这些如同木偶般没有生气的学生们,真的能理解“自由”的概念吗?
由于第5轮测验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原战术指挥官已被公司解职。
幸运的是,就在今天,公司已委派了新任专员前来报道。
我本该非常荣幸地向各位介绍新任的指导老师,本该如此——
但是,原定于10点的报道,这位专员却迟迟没有到来。 直到下午5点的例行会议,<M>他</M><W>她</W>才姗姗来迟。
我对<M>他</M><W>她</W>不惜违抗公司命令,也要迟到的理由深感好奇。
她的目光冷冷地扫向全礼堂唯一一个新面孔。
明明位置身处于演讲台之上,她的眼神却像是在居高临下地审判自己一样。
请回答我的问题,专员<M>先生</M><W>女士</W>。
无形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军人的直觉让自己很快洞悉了这股压力的来源:仅仅只是视野范围内,就有不下10个荷枪实弹的士兵,随玛尔塔的发问向这边投来若有若无的视线。
同样是具备武装力量的人,学生们的使命是与感染体战斗,那么这些士兵的职能或许就有所不同了。
他们很可能是学院军事化管理的一环,也就是用于让教职工服从命令的威慑力量。
看来在这里只能谨慎作答了。
刚刚经历了第5次测验,环绕在141号城市的感染体大多已经被清除。
换句话说,你所遇到的感染体即便人数众多,也不可能对你的行进路线形成包围圈——你不是不可以指挥运输车绕开。
那么,关于你执意要与对方作战的缘由,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恰当的解释。
在你被派来格斯特里戈之前,公司难道没有提前告知你吗?
她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的话语。
它们是机械体,而不是构造体,是公司研发的战争兵器。作为兵器,没有需要人类舍命援助的价值。
兵器绝对遵从公司的命令,为公司的利益而战。所有的兵器,都只需要听从命令杀敌。
但即使是人类,也要遵从公司在格斯特里戈订立的规矩。
公司宽容人性的软弱,给予了人类三次疏忽的机会,三次记满则面临解职。你已经因迟到计入一次,不要再犯。
她将目光抬起来,扫视在场的所有学生。
现在,我正式向大家介绍这位新任战术教师——员工编号035034的专员。
公司向来不注重你们这种层级的员工姓名,但为了方便以后与学生们交流,我允许她们用你的名字向你称呼。
另外,鉴于前几任指挥官的临场指挥均屡屡失利的经验。
这位指挥官仅只需要负责日常的战术配合训练,但并不参与临场指挥。
这个愚蠢的问题本该由你的原属上级直接解释。
……
严肃的女性缓缓环视周围,发现确实没有能解释的人类之后,再次开口。
这里的人型兵器在出厂时虽然在个体上拥有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但并不存在与他人协作的经验。
其他个体的行动在软件层面上是一个极为庞大且冗杂的复合参数,且会随团队人数的增多而指数级扩张,不能单纯依靠她们的逻辑进行处理。
基于这些原因,它们不得不学习人类的一些常见战术搭配,进而简化团队作战的学习成本。
因此,日常的战术配合指导是必要的,但临场的战斗判断,将交由她们自己考虑。
点到即止。她不再继续作更详细的解释,反而收拾起演讲台上的文件。
那么,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
<size=42>缓缓地从礼堂中走了出来。调查不明部队的任务在刚才的会议中已经有了一些进展。</size>
<size=42>这支特殊的“部队”属于格斯特里戈学院。</size>
<size=42>而格斯特里戈学院,又和莱博维茨公司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size>
<size=42>部队的成员都是被称为“战争兵器”的机械体?她们以学生的面貌出现。</size>
<size=42>为了通过“最终测验”,与感染体进行战斗。</size>
<size=42>一部分问题已经解开,但紧接着又出现了很多疑点。</size>
<size=40>既然是作为所谓的战争兵器,为什么要给她们穿上校服?</size>
<size=40>即使是人类教师也并不是完全自由,学院的军事化管理似乎有些矫枉过正,以前有发生过什么事吗?</size>
<size=40>为什么这座城市在极力避免与外来势力的接触,莱博维茨公司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size>
各种疑惑接二连三地窜上心头……看来调查的任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边考虑着诸多问题,一边辗转校园,直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呀?
某处传来少女银铃般的嗓音。
向四周看去,却无法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我在这里。
黑白相间的双马尾长发掠入视野。 少女坐在学院的高处,悠闲地摇晃着双腿。
等你很久了……老师。
我叫洁塔薇,出于某些原因与你在此相遇。
我叫???,出于某些原因与你在此相遇。
莫名的既视感。
少女的身后溢出夺目的余晖,明晃晃地摇动着恍惚的意识。
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玩味了起来。
只是几个小时不见而已,洁塔薇,是那么容易消失在你记忆里的人吗?
对方显然是在说刚刚运输车队遇到感染体的事。
刚刚的既视感仍然相当微弱,连场景和事物都极为模糊,自然也很难再继续回忆。当前可以继续的话题,显然只剩下了这一个。
因为很有趣嘛,看着你们的运输车在路上跳舞的样子~
但是,如果我不让它跳舞,你们就要傻乎乎地冲到感染体堆里去咯?
仔细一想,一开始听到的枪声虽然密集,但都没有真正地打到运输车上……想来是被刻意避开了。
哼哼,要好好感谢我啊。
少女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过从结果上而言,你们还是直勾勾地冲进去了——虽然是朝着另一个方向。
而让你执着于这么做的原因……我猜,不仅仅是为了躲避我的子弹吧?
她不无讥讽地说着,视线望向了自己手握着的颈环。
难道不是吗?对于人类而言。
落日的光辉仍然有些刺眼,她的笑容似乎泛上了一股冷意。
悼念一个消耗品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噢?
今天的17号损耗了,明天就会有新的17号来代替她的位置。
哦?
少女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身后的小尾巴轻轻地摇晃着。
少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房顶一跃而下。
唉……真是傻得出奇啊。
灵活地在地面站定,她与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将她们当作武器的可不只有这所学院的老师,还有她们自己。
对自己的生命认知都如此模糊,她们如何学习死亡,又如何去学习怎样纪念一个人?
她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褪去。
轻浮的身姿背对着夕阳的光辉掩藏于阴影之下,带来一种朦胧的感觉。
你说,不是很傻吗?
她轻声唤道。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假如自己抵达得更早一些,那……17号未必会“死亡”。
都看到这样的景象了,竟然还在想着救她……
那谁来救你呢?
她认真地凝视着自己。
我呀,认识一个和你一样的傻瓜……
她翘起脚尖,自顾自地在一旁绕着圈散起步来。
和你一样喜欢那个无聊的词——“万一”。
只要有让另一个人逃生的可能,无论多么渺茫,都会奋不顾身地寻找一线生机。
给那个人多少次轮回的机会,<M>他</M><W>她</W>都会那么选,真是令人费解啊。
似乎在用踱步的方式掩饰情绪。在阳光斜照过来的片刻,自己瞥见了她的侧脸。
那是一种混杂了恍惚与落寞的复杂神情。
我不知道。
她就这样转过身去,无聊地向后走了两步。
等到她再转过身来,便又换上了那抹游刃有余的微笑,就好像刚刚的认真都并不存在一样。
哈……但现实竟然还有与那个人一模一样的笨蛋。
她摊开双手,朝这边翻了白眼。
即使我不去帮你,你也有办法脱困的吧?
恰好的是,我当时也在找17号,只是顺手的事罢了。
她无聊地朝这边摆了摆手。
以及,和你一起协同作战的体验很痛快,我好久没有打得那么爽了。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战斗,公司竟然禁止你到前线指挥作战……一群不知变通的人。
洁塔薇边说边不屑地用尾巴甩了甩她的枪。
她的装扮与这所学院格格不入,甚至这副古灵精怪神出鬼没的样子也与其他学生截然不同。
不是噢……严格来说,我应该已经算是“毕业”生了吧?
如果她这样的存在被称为毕业生,那么格斯特里戈究竟在让这些机械体进行怎样的学业?
我只是暂时呆在这里,为了找一个人。
她有些神秘地微笑着,目光不经意间向自己身后看去。
不禁也顺着她回头,看到艾维格与白在徐徐向这边走来。
看来你接下来的时间要被借走了。
那么,请容许我先行失陪吧。
少女提起裙摆行礼告别,表现出与刚才越界的举措截然不同的优雅。
眨眼之间,她的身影又再次如幽灵般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