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Reader / 浮点纪实 / ER10 醉狱谲笼 / Story
……查来查去，蒙扎诺在做什么都查不明白？
等到行动复盘会议的时候，老头子可不会对你们客气。还有需要补充的吗？
她眉头微皱，将浏览完毕的洛普拉多斯任务简报摊甩到一旁。
虽然葛德文之后只能在凛冬堡深层设施中活动，但彻底断绝外界的一切干扰本来就是他自愿参与计划的动机之一。从结果看，对进度并不产生影响。
至于洛普拉多斯方面，借蒙扎诺之手顺利清理「基站」之后，监视也在正常推进中。
长话短说，就是“一切顺利”？你是在报告，还是在讲故事？我要的成果呢？
那个叫屈鲁特的作家为凛冬计划拉拢了启动资金，葛德文一拿到钱就基于我们当年的旧方案研发出了湿件构造体。
黑野当然乐于和有志之士合作，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作妖是绝不能容忍的事情。
机构一直怀疑蒙扎诺从凯普哈特那里获得的资金同样来自屈鲁特的运作，但他已经因为涉嫌教唆他人自杀而入狱。其他行动小组的背调结果也证实了屈鲁特的下落。
既然如此，凯普哈特和蒙扎诺究竟在洛普拉多斯干什么？已经派了一个特工24小时潜伏在蒙扎诺身边，而你拖延再三才交上来的报告里只提了一句“监视顺利”？
不见光的密室被女人的愠怒填满。
按照黑野氏先生本人的授意，安排那丫头入场是放长线钓大鱼。指望立刻收获结果并不现实。
没有名字的情报员公事公办地吐出一句大胆的反驳。
你想证明什么，你听得进去老板的话？那为什么凯普哈特有没有叛变都查不出来？
抱歉……我们确实彻查了他的行动记录，但没有任何可疑的部分。
帕兰戈斯基在简报中快速翻找，很快将视线定位于最后一页：
12:04, 3/6 EST - 13:01, 3/8 EST 乘坐环大西洋联航PA-908航班前往峡湾城氢动力汽车厂参与剪彩仪式，在当地的休闲酒店停留至少30小时。
22:31, 6/7 EST - 14:26, 7/1 EST 乘坐环大西洋联航TA-3304航班进入九龙联合共同体境内，在避暑山庄度假。
10:00, 10/2 EST 目标未按时出席商务、科学与交通委员会常务会议，监视调查确认目标在个人住宅中睡眠至当日16:00，并随后订购了外送食物。无可疑行为。
一条条行程记录勾勒出凯普哈特玩世不恭的形象，也证明了监视行动的徒劳无功。
哼。罢了，只要他还能在选区赢得连任，议会里就能多一个按照黑野意愿投票的酒囊饭袋。
这不是什么坏事。保持对他的日常监视就好，记得避开世界政府安全情报局的眼线。
遵命。而且，洛普拉多斯的情况也比预料中要好。
看到上司的不满消散了些，男人乘胜追击道。
由于早先在洛普拉多斯近郊的新奈利斯空军基地检测到了大量工程活动，我们本以为蒙扎诺在配合环大西洋军方推行再武装计划。
前不久雇佣武装方案再次成为世界政府议会的热点议题，导致我们产生了那样的推测。
但最近无论是运输载具的吞吐量还是侦察卫星图像，都证明了城中和空军基地的可疑活动基本终结了。洛普拉多斯航天港作为民用机场的功能已经恢复。
我们可以判定，蒙扎诺无法构成严重威胁。
……行了，就这样吧，大致的情况我明白了。
女人疲惫地用指尖按摩着眉心。
随后，她仿佛意识到了探员的忐忑，用缓和了许多的语气吐出一句话。
今晚的零点能引擎点火典礼，打算在什么地方看？
嗯？哦、啊……
明天休假就开始了，我打算回去和家人一起看直播。
从事这个行当的人，总是有将人性作为零件卸下的自觉。如此私人的对话让他觉得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也好。冲个澡，开一罐冰镇啤酒，回去好好陪陪家里人吧。
了解。那您……
他及时将话吞回肚子里，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继续闲聊的资格。
波拉德机构——永远保持警惕！
探员简单敬了个礼，呼出了机构的格言。
解散。
下属离开之后，这里似乎再度恢复了长久以来的本职：比坟墓还要安静且无光的审讯室和监狱。
金属四壁反复被呕吐物和人类血液涂满，又无数次借高压水枪之力将罪恶的痕迹洗刷一清。
但突飞猛进的繁荣，从不会为文明暗处的悲剧驻足。
黄金时代吗……
她的思绪穿越头顶正上方数百米深的抗打击结构，飘过地表绵延万里的红岩雪山；
飘过一万千米的轨道高度，飘向不久前刚刚从月面基地转移至环地太空港的巨舰。
今夜之后，伊甸Ⅱ型会载着全人类的希望，航向前人未至之地。
航向一个与人类迄今为止的全部纠葛告别的崭新开端。
但，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吧。
她自嘲地想着，独处时却依然面若冰霜。
黑暗中，女人拿出金属酒壶，将最后一点烈性饮品灌入喉中。
敬旧世界。
当日的最后一班重型军用空天飞机在塔台引导下稳稳降落在跑道上。
黝黑皮肤的夫人立于瞭望塔之上，俯瞰装卸机将货物搬离被低轨道灼成暗棕色的庞大机身。
防辐射涂层，还有用于喷涂舰名的合成漆料。这是工程的最后一批建材了。
地勤核对着数据板上的清单，简略汇报了后勤状况。
好的，你下去协助物资转移吧。
今天早些下班，我知道大家都想看那场“史无前例的盛会”。
她平静地将视线投向跑道之外的广袤沙海，黄昏将包围城市的荒原染成壮阔的黄金色。
如果启动顺利的话，伊甸计划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吧。
所以……我们的船，还会出航吗？
博克侬计划的内容，对于项目参与者而言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当然。到了那天，船上会为你预留一个位置的。
你、工程师们、市民，乃至城中的每一个客人，都不会被落下。
残阳就要落向群山深处，蒙扎诺道出了笃定的承诺。
就像是在梦中看到天启的诺亚，此刻的她仿佛也被先知所附体。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犹疑。
……您也早些休息吧。
他向瞭望台边缘的夫人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然后转身走向了电梯入口。
怎么能休息呢？娱乐场中的客人们还在等着我。
在最后一抹余晖中，夫人自言自语道。
无论她多么鄙夷尸位素餐的权贵，牢牢拉拢他们也是奠定新世界根基的必要一环。
大厅中人声鼎沸，推杯换盏与轻歌曼舞为这场盛会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意趣。
巨大的屏幕上是来自一号零点能反应堆的直播图像，此刻吸引着每一个人的目光。
蒙扎诺步入此地的那一刻，便引发了一阵欢呼。
我提议……为洛普拉多斯的大亨、杰出的科研工作者，阿德里安娜·蒙扎诺夫人干杯！
一位来自世界政府议会的显贵趾高气昂地率先发起倡议，宣示着自己的地位。
干杯！干杯！
无数玻璃器皿互相碰撞的杂乱响动，伴着呼声一并传入蒙扎诺的耳膜。
蒙扎诺夫人！蒙扎诺夫人！蒙扎诺夫人！
好了好了，洛普拉多斯的主角一直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们。
场面话是她最擅长的东西。
各位今晚玩得愉快。
女主人举手示意大家放下酒杯。
很快，她就消失在人群深处。
只有与她擦肩而过的活动出席者，才会献殷勤地打招呼。更多的观众只是放任酒精和闲谈继续麻醉神经，等待着点火倒计时的最终到来。
蒙扎诺自然也捕捉到了一些发自内心的声音。
……什么星际移民，不就像那些当年坐着大篷车来西部讨口饭吃的下层渣滓。
是啊，用开拓新土地之类的幌子，就能把那些所谓的科研精英给骗住。谁知道多少年才能抵达鸟不拉屎的目的地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种星球上有鸟吗？
话说回来……能不能活着顺利抵达，都不好说呢。
两人调侃完，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继续喝！
干杯！
干杯。
敬资源日渐枯萎的地球。
敬如甘泉一般流淌不息的香槟酒。
敬固若金汤的议员席位。
敬甘愿抛下安逸生活登上殖民舰的每一个傻子。
敬不再有苦难的人类。
敬黄金时代。
蒙扎诺夫人淡淡一笑。
没关系的，为你们准备的航船……总归会航向另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她这样想着，踏入了大厅边缘的电梯。
……我的任务依然是调查蒙扎诺夫人在洛普拉多斯推行的项目，并向黑野实时汇报。
无机质的嗓音不变，但她终于愿意吐露出了更多内容。
而姑妈对你也有不少指望吧，不然她不会大费周章地为你做这些。
她将视线停留在眼前人的机械假肢上。
蒙扎诺希望我回到黑野，成为她的内应。
她还说，为她做事的人，必须拥有与任务强度相匹配的作战能力。
那这身服装呢？是你自己选的？
这是我时刻提醒自己身份的方式。
不觉得疼吗？为了骗取信任，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她也让埃莉诺接受了义体手术吧。
至少……我也可以变得更强了。
早已适应了永恒静止的面部肌肉，都无法掩盖话语中的真诚。
所以说，你也明白姑妈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明明因为人体实验与黑野决裂了，但可以谋取优势的时候，还是会把平日里不齿的技术拿出来为自己所用……
这种手术的疼痛，远不及当初我们本来要面对的结局，不是吗？
她揭开了一道早已愈合的疤痕。
……哈，那又怎样？无论怎样的结局，我们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你被波拉德机构的那群变态……训练成了没有感情的猎犬，而我……就被关在这金光闪闪的豪华监狱腐烂。
像是毒蛇吐着信子，莉莉丝垂头，看似欣赏着自己做工精美的指甲。
你总是说，这样的生活很好。真是这样吗？什么都是金色的，确实会蒙蔽人的眼睛……
只有颅骨里的那几立方厘米没有被镀金，自始至终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到最后，你也成了姑妈手底下的一条可以被随意使唤的狗。
她将生造的情绪落脚点放在悲哀的总结中。
……抱歉，埃莉诺。
所以，我想说的是……
我们依然来得及一起走。
莉莉丝眼中的丝红已经在逐渐褪去，她投来一个好奇的目光。
去哪里？你又觉得理解我了吗？
姑妈成日飞扬跋扈，所以我就应该离开自己的游乐场吗？
……提交调查报告之后，我会作为黑野情报组织先遣队的一员，被部署至伊甸Ⅱ型。
片刻犹豫之后，她道出惊人的事实。
那艘船的名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被提起，但鲜有人能以如此平静的腔调叙述无上的殊荣——成为第一艘恒星际殖民舰的乘客。
埃莉诺……和我一起走。你对蒙扎诺没有真正的忠诚，同样也不必向黑野效忠。只用伪装成叛逃人员，我就可以为你争取到一张船票。
就算讲述近乎疯狂的计划，女仆还是保持着没有一丝情感波澜的声线。
莉莉丝却听懂了那其中的哀求。
塑料拘束带、零麻醉的实验，用最迅速最残忍的手段将见面只有五分钟的人杀死……
这些事情，在船上都不会有。
黑野的本性不会因为挪了窝就改变，你太天真了。
我当然明白。
她提高了音量。
但在那里，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还有新的星星，在地面上从来都看不到的星星。
埃莉诺愿意的话，说不定还能教会我读写。
把那些记忆，全部都抛在这颗星球上，再也不回头。
罗斯沃特……我也不在乎究竟是谁杀了他。过去的事情，就让他们真正地过去吧。
最后一句唐突的自白，让莉莉丝确认了眼前人的决心。
多卑微啊，卑微得像暴雨正中的流浪动物，甚至找不到藏身的去处。
……我可以考虑。
那一瞬间，她仿佛真的动摇过——不用再渴望支配什么，只是这样离开。
时钟敲过第二十下，窗外响起了来自中心城区的烟花声。
啊……仪式要开始了。
要看直播吗？
点火成功的话，你说的那些事情……才有可能成真吧。
斜奏竟然浅浅一笑——她甚至不记得上一次斜奏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
嗯，我去拿些点心来。
而莉莉丝打开了全息银幕的按钮。
……真是美好的一天，今天也是启程的日子！……这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事件，今天是崭新元年的开端。
哪怕我们不为此更改纪年法，将来的历史学家也会这么做的。这是我们人类的变革，是我们告别青春期的仪式、是我们的成年礼、是人类摆脱幼稚迈向成熟的标志。
此时此刻，世界各地的观众们聚集在屏幕、全息投影或公共告示屏前，等待着这场堪比格式塔初次开机的伟大典礼。
半小时后，我身后的一号零点能反应堆将进行初次点火实验。如果这次测试取得预期成果，伊甸Ⅱ型将最快于年底完成零点能引擎的装载。
届时，这艘黄金时代的结晶将向着人类的新家园起航……
莉莉丝调低了音量，让那亢奋的嗓音变成烟花爆破的陪衬。
人类，比肩神明。
多么开天辟地的念头。从今往后，没有苦难，仅余征服。
征服星海，征服宇宙，征服每一寸真空。
抱歉，甜点的存货已经用完了。我临时做了些烤棉花糖饼干，希望埃莉诺别介意。
女仆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回到了起居室。
莉莉丝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全息银幕。
人类通过了太多不可能克服的考验，自信与自尊既是奖赏，亦是诅咒。
而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帆风顺的好运这种东西。
距离一号零点能反应堆点火还有10秒。
要尝一块吗，埃莉诺？
莉莉丝没有回答。
距离一号零点能反应堆点火还有5秒。
埃莉诺？
莉莉丝没有回答。
斜奏将她的专注诠释为憧憬，不再干扰少女心驰神往的朝圣，独自将一块点心送入口腔。
棉花糖融化的焦香与全麦饼干的干脆一并在齿尖释放。
……好甜。
一号零点能反应堆 已点火
<color=#ff4e4eff><size=60> 一号零点能反应堆 已点火</size></color>
一号零点能反应堆 已点火
播报人的面孔被全息图等高线扭曲成诡异的模样，失真的人声伴着机械杂音响彻起居室。
然后，戛然而止。
全息银幕的蓝光一瞬消失。
窗外也不再有欢庆的旋律。
起居室里仅剩下如水的月光，将早先的和乐氛围淹没在死寂中。
……？！
是没有信号了吗？
<size=60>哈哈</size>，<size=60>哈哈哈</size>，<size=60>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size>
这是独属于本应成为进步代价的人，最为酣畅淋漓的宣泄。
少女仰起头，爆发出让斜奏陌生的恐怖狞笑。
尾音拖得很长很长，扰动了没有一丝波澜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