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英潜行通过不久之前还鸦雀无声的街道。
运输车队的行动和目前为止的见闻都昭示着涌动暗流,但她未曾料想到对峙已经发展到兵戈抢攘的程度。
距离入城仅仅过去了数个小时,局势就逐渐滑向了失控的边缘。
工程机械体在机械警卫的带领下突破进入废弃建筑,大肆抓捕人类。
正在工作的人类被强行带走,他们恐惧又茫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反抗军并不会主动暴露他们的藏身处,维罗妮卡还需要人类搜集物资,也不可能突然停工天堂桥……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在执行戒严命令。请人类不要抵抗,以防增加冗余的流程,感谢配合。
扩音设备大声喧哗着,但在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这个命令无端显得有些滑稽。
含英藏身于一处充电站的立柱后,室内人类的交谈穿过窗口传入耳中。
*的,铁罐头果然找上门了!是老大那边行动不小心,被发现了吗?
听说埋伏倒是挺成功的,狠狠地教训了一下人奸。
那个空中花园来的指挥官私下跟人奸搞什么交易,也被老大抓了。
看来尖刺头是真的发火了,派手下来围剿咱们……还有那些人。
这不打响了胜利的第一枪嘛!反正暴露是迟早的事,跟它们拼了!
疑惑很快得到解答,但也意味着含英需要再度权衡局势。
或许反抗军早就准备伏击阿列克谢,也是因此,前去谈判的指挥官便遭到了误会,又或许中间发生了其他什么……
无论如何,通过城主这个中间人达成缓和的努力失败了。
这尚在她的预料之中,直面维罗妮卡显得更加刻不容缓。
但,反抗军会保障灰鸦指挥官的安全吗?
一阵骚乱将她的遐思拽回了苍白的街巷。
……你倒是继续开枪啊!
不行,数量太多了,根本压制不住。啊,我的胳膊!
听不清字句的吼叫,很快在机械体运作的声音中归于寂静。
不久之后,被工程机械体禁锢的反抗军士兵在机械警卫押送下离开了建筑。
风雪摧城,很快,街道内,围墙后,属于人类的热成像信号逐渐消失,更多的机械体在执行着相同的围剿任务。
要加快脚步了。
虽然试图建立沟通,但士兵们显然已经陷入了狂躁,闻讯而来的机械体已经包围了这处由阿列克谢选择的密谈场地。
建立防线!自由开火!
反抗军首领匆忙下达着对抗机械体的命令,无暇顾及被重伤的阿列克谢,机械体数量众多,很快就将受伤的阿列克谢救了出去。
该死……又让他跑了!
看好那两个空中花园来的!
尽管他发出了这样的指令,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机械体涌入,反抗军们也无暇顾及这个角落。
那些机械体,怎么没有……
混乱的局面逐渐降温,机械体的来意并非杀戮。
它们执行的大概率是抓捕命令,在控制住反抗军士兵之后就陆续押送他们离开了厂房。
这种克制和先前阿列克谢在眼前所表现出的癫狂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下达追捕令的维罗妮卡,似乎比想象中要更为理智。
……正在执行戒严命令。请不要抵抗……
顶着宇航头盔的机械体随着他的同类进入了厂房。但他的语气变得极为低沉,像是在极力模仿那种城中随处可以听见的合成音。
识趣地配合德米特里站了起来,丽芙安静地跟随在自己身后。
呵,还想跟人奸谈判,这就是和人奸同流合污的下场!
不要忘记你是个人,是个人!铁疙瘩是听不懂人话的!
那个性情刚烈的中年人在被押出厂房的同时,还在扭头喊叫着。
德米特里行至厂房外,在人潮的掩护下转了一个弯。
然后,带着他的两名“俘虏”朝填埋场的方向行去。
含英想象过很多场景。地堡、藏身处,甚至像容纳灰塔的礼拜堂那样的圣所。
她没有想到,维罗妮卡自始至终都只是在高楼之巅观察着一切。
……终于见面了,维罗妮卡。
我是教会派来的……
新任“倒吊人”……含英。
来自九龙的机械体,我见过你,即使你已经更换了新的机体。
教会出现动乱,灰塔通讯已经中断,我需要你的协助。
如果你是作为教会的来客,旁观这里的闹剧,我欢迎你留下来,并为你留好观众席的席位。至于教会的事情,可以等之后再聊。
但如果你想插手,我同样不会留情。
维罗妮卡眸中的红芒若隐若现。
……为什么要抓捕那些人类?
……你也想为他们求情?
你应该已经了解过前因后果,含英,即使在人类屠杀机械体的前提下,你也在为他们求情。
维罗妮卡冷峻的目光直射而来,当中寒意就连窗外的风雪都无法比拟。
假如你愿意和我一同建设这座真正的新世界,我欢迎你留下来,但如果你执意为人类求情,那无需多言。
新世界?
这座城,是山巅上的塔,我们就要触摸到真正的新世界了。
那些牺牲的机械体同胞呢?
机械体没有来生,机械体不存在死亡。
但是,一旦人类和机械体真正开战,机械体并不一定能够获利,况且还有帕弥什病毒在外围……
……
看来你的立场很坚定。
没等含英继续说下去,维罗妮卡转身跃下高楼。
可是……这里,真的是新世界吗?
面对凛然风雪,含英站在维罗妮卡刚才站立的位置,这里能俯瞰到城内大部分区域。
机械体们仍然在执行维罗妮卡下达的指令,远处,少部分反抗军仍然在开火,地面不乏散乱的机械体肢体和人类的血液。
含英的思绪,逐渐飘回了旧机体在内维尔的实验室中启动的那个遥远下午。
从一开始,教会便是为了机械体同胞们友好互助,免苦难,共同驶向由先哲引导的未来的组织。
即便是今天,世界各地的同胞们也时刻面临着来自于人类、感染体或是帕弥什的恶意……我想,这一点你应该也清楚。
你说的没错,的确是因为人类盲目的仇恨,我才会沉睡至今。
但不是所有人类都仇视机械体,将机械体视为工具。
如果不是因为与另一些人类的牵挂,我也不会成为如今的我,也不会有生存下去的勇气。
我曾经和她约定,要在四处不断旅行,寻找“机械先哲”,寻找能让机械体超越程式的“心”。
新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即使存在的只是电子记忆数据,“生命”本身也是不可复制的存在,无论是人类还是机械。
问题的本身就是答案,即使没有拥有过灵魂的重量,但机械体同样能感知到“生命”的存在。
真正应该被消灭的,是盲目的仇恨,无序的战争,不应该为了抹平仇恨所带来的创伤,导致更多的动乱和死亡。
这样的新世界是没有意义的……维罗妮卡。
风雪四散,带走了含英最后的呢喃。
德米特里将构造体和人类指挥官带回了新的藏身处,他十分机警地更换了另一处车间——难民也被转移到了这里。
轮椅上的少女独自静坐在暗不见光的角落,示意德米特里汇报情况。
反抗军产生了误会,以为指挥官试图私下与阿列克谢达成协议,他们发动了袭击。
……为什么要专程去带回他们?这很危险!
她死死抓着轮椅的扶手,手背崩出青色的血管。与德米特里相伴这么多年,她已经无法去思考可能会失去他这个事实。
……对不起,尤拉小姐,我没有想那么多。
……迪玛。
尤利娅无力的叹气。
我们并不需要深入这场争端。
为了这些难民,我们尝试缓和局势。但冲突显然已经失控了。无论是反抗军还是维罗妮卡,我们都无法控制他们。
我不想要你卷进他们之间的斗争里,你会死的,迪玛,像SDC-39一样。
……
尤利娅敏锐地感觉到了机械体无声的抗议。
……虽然我并不想这样,但你说过,你会按照我的命令行事,德米特里。
她很罕见地叫了德米特里的全名而不是昵称。
我命令你,不要继续插手空中花园,反抗军和维罗妮卡的交战。
……对不起,尤拉小姐。
我……并不想遵从,您的这个命令。
德米特里!
让您失望了,尤拉小姐,但是……航天城,是尤拉小姐生活至今的地方。
空中花园的加入,可能是航天城最后的希望。
对尤拉小姐来说,这里承载着很多记忆,对我来说,这里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不想看反抗军炸毁天堂桥,也不想看机械体继续统治人类。
我想……我想……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核心鼓动,模块运转的飞快,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散热风扇旋转发出的声音。
我想和人类一同踏上那道桥梁,去到星空的对面,我想要航天城再也没有战火,所有人,所有机械,都像是很久之前一样,一起生活。
对不起,尤拉小姐,你说过,“自私”就是更加以自己为中心……
这……应该就是我坚持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