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求和引擎从不忽略一个数字,我们的织布机也不曾疏漏一针。
无比敏捷,耐心依旧;其威胜于百人之和,迅于百鸟之飞。
人的眼不过是精妙的机器,向我们展示了无限有机体的存在。
我们借助视觉的引擎,方才洞悉月面的风景、太阳的耀斑和行星的地文。
机器不正是以这样的方式,与万物生灵联系在一起吗?
谁能断言蒸汽机不会有意识呢?
——塞缪尔.巴特勒《乌有乡》
她睁开了眼睛。
融雪的寒,倒灌入这间自然光无法触及的暗室。
细雨自天花板落下,那是昨夜的凝露。
但她只想暂时忘记晴朗的天空下,那个更大的世界之中正发生着什么。
我们该走了,尤拉小姐。
......冷。
尤拉小姐,我的同胞随时会找到这里。
请节哀。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机械体谨慎地打开房门,这个时间,所有的守卫应该都被新任城主集中在中央广场,去观看那场属于背叛者的刑罚。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一旦被新任城主发现,他自己也可能自身难保。
但……他必须保证尤拉小姐的安全。
走吧。
女孩随机械体离开了藏身的地下室,将城池抛于身后。
逼仄的街巷,就快要无法承载仇恨的冲程。
本用于肢解金属的设备将人类的躯体禁锢,随后开始了它的工作。
尤拉,过来。
……
他们并没有做错,总需要有人去承担……
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绝望。
但是,你得好好地活下去。
他死死盯着面前苍白的少女。
说你明白。
我明白。
我爱你,尤拉。
我也爱你,爸爸。
血雾飞溅,在初融的雪地上侵蚀出大大小小的浅坑。机械守卫监视下的旁观者都将头埋得很低,任谁都无法看清对方的面目。
但女孩知道,那些目睹父亲丧命的懦夫,一定都露出了苟且偷生后的丑陋笑容。
从九龙加急发送回的紧急通讯中,齐奥尔科夫斯基航天城年轻的主管列昂尼德第一次知晓名为帕弥什病毒的灾祸。
值得庆幸的是,如同新摩尔曼斯克港一样,这座为航天项目建立的城市由于自身地理位置,城内暂时还没有受到帕弥什病毒的侵扰。
依照通讯中的图纸,为抵御帕弥什病毒的过滤塔紧锣密鼓地建立起来。雪山与密林是天然屏障,哨戒炮阻挡了大部分外来感染体侵袭。因此,针对帕弥什病毒的惶恐只在城内蔓延了极短时间。
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帕弥什病毒并不是这个时代唯一值得人类恐惧的东西。
型号:Space Development Cybernetics,SDC;序列号:039 机械体编号:SDC-39;机械体状态:待拆解
宣布最终判决的中控屏高悬于玻璃幕墙正上方,实验室操作台中央平放着一具四肢被束缚的机械体。
几位身着防护服的研究员把脸庞藏在厚厚的聚丙烯后面,调试着拆解设备。
身处幕墙这一边的监控室,明明周遭只有巨大的监控屏幕,但列昂尼德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他用拇指按压着太阳穴,恍惚意识到,比起机械操作间,这里现在……更像是一间验尸房。
总管,设备状态已经调整好了,确认执行吗?
那副壁画的研究进展如何了?
预料之外的提问让副主管感到诧异,虽然并不想跟这名新任主管多费口舌,但服从上级的本能让他还是不假思索地在脑中迅速汇总结果,并给出滴水不漏的答案。
程序部门的机械语言专家目前正在比对现存档案中所有存在二进制解析可能性的图像符号,尝试解读潜在的触发机制。
那你的想法呢?
主管......
没关系,回答问题就好。
……实际上,我的想法并不重要,城里的人……都认为和那些壁画没有关系。
这些异常机械体造成的恐慌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大家都觉得是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机械疯子把病毒带进了城里。
按照你的要求,检修部门尝试了各种方法,包括通过直接输入命令尝试与异常机械体沟通。
但它们只会重复那些……那些莫名其妙的词汇。
这座城市的命脉由自动化系统把控,出乱子的后果不堪设想。
通话器并未开启,这边短暂的延误显然引发了小小的骚乱。
幕墙另一边的执行者们不约而同地将聚丙烯面罩转向控制室的方向,似乎在翘首盼望处决令的下达。
忧心忡忡的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用视线的余光扫向身旁的年轻总管,却发现总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副主管停顿一下,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我还是支持先动手。管它发没发疯,全部送去销毁。
所以,我们还是无法知晓它们在想什么。
看着被束缚的机械体,列昂尼德皱起眉头,他总觉得,这些“发疯的机械体”没有那么简单。
想什么?机械脑瓜子就是用来跑代码的。指令叫做什么,它们就应该照办才是。
如果还是先做断网处理……
断网也没什么用。我怀疑病毒爆发前,就已经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别的东西,潜入航天城,留下了这些……引发错误代码的东西。
副主管盯着墙上的监视器,似乎随时担心被捆缚的机械体跳起来,像外面那些感染体一样,杀光整座城市的人类。
……航天城不是号称戒备森严的天堑吗?
尽管明白列昂尼德在质疑什么,但他的始终犹疑不决的态度仍然让副主管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他一直觉得,面前这名<b>过分年轻</b>的主管永远无法抓住矛盾的重点,永远在抉择时刻扭头扎进毫无意义的疑问递归。
如果有威胁,就消灭它——他坚定地认为,这是人类在灾祸后仍屹立于大地的唯一原因。
主管,这台机械体试图闯入发射轨道的中控室!
他着重咬出“中控室”这三个字。
你也不是不知道,它在回答检修人员的例行提问时回答了什么……
我是自律机械SDC-039。
……挣脱……束缚……
传播先哲的……意志……
为了……机械意志……的崛起……
——机械意志的崛起!
被连续事件折磨到有些精神衰弱的男人神经质地来回踱步。
机械意志崛起,那人类……我们人类该怎么办?把我们生存的城市送给它们吗?
现在不行动,难道要等到它们像外面那些铺天盖地的感染体一样,冲进城市,杀光人类吗?
……
如果……
列昂尼德仍然想进行最后的挣扎。
……已经没有如果了,主管。
在这样的封锁状态下,民众的精神已经高度紧张,他们需要一个“结果”。
一阵诡异的沉默。
齐奥尔科夫斯基航天城已经和九龙断联很久了。短暂地接收到九龙发送来的部分资料之后,他们就再也无法恢复和那边的通讯。
虽然北极航线联合表达了合作意向,但在协商之下,列昂尼德还是拒绝了开放航天城,和北极联合航线深入合作的提议——他不想破坏延续至今的万无一失。
除了SDC-39之外,其余的异常机械体倒是没有表现出敌意。
……列昂尼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这么做了。
面对未知领域时刻保持敏锐的探知欲,是科研人员的基本素养。但是,这座城市所容纳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实验,还有……所有滞留在此的“人类”。
天堂桥被迫停工以后,大量工程机械被调往后勤部门,协助提供生活保障。
帕弥什病毒爆发,大家对机械体的排斥已经发展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尽管制止了一部分私下肢解待检修机械体泄愤的行为,但继续发展下去……
如果在这个时候被民众发现机械体表露出了这样的迹象……
他刻意地叹了口气,余光观察着一侧的主管。
趁异常机械体已经表露出这种意向的消息还没走漏出去,执行销毁吧。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选择吧。
帕弥什病毒,意外出现的异常机械体,没有人会认为这两者之间毫无联系。
一旦将“人类”和“生存”两座大山压在头顶,选项就只能剩下最后那一个。
但愿……我们不是在亲手毁灭机遇。
总管按下了发送指令的按钮,在他身侧,焦躁的男人却依然难以舒展眉头。
短暂的白噪音之后,刺耳的切割声自通话器中响起。
聚丙烯面罩在金属氧化物的溅射之下显得忽明忽暗,橙蓝色的曳光似乎在咆哮着撞向围拢着实验室这片狭窄区域的金属墙壁。
列昂尼德感到一阵反胃。
当等离子喷枪触向机械体已经被移除了宇航头盔的传感器核心时,一阵盖过噪声的合成音冲出广播。吐字并不连贯,却清晰可辨。
我是自律机械SDC-039,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在齐奥尔科夫斯基航天城开机。撒哈拉地区的年平均降水量低于 100 毫米 。
111111111 X 111111111=12345678987654321…… 我的意思是,倒过来也成立。
——对不起——————我好像有些不清醒了————————
我的老师是朗道博士。你们可以叫我倒吊人、这是、他们、给我的名字。
老师对、我念出、的第一句话是、阿列克谢·列昂诺夫的话。
“地球很小,呈浅蓝色,而且看起来如此孤独!”
机械体的声音戛然而止,它的四肢和躯干已经被拆解完毕,执行者们停下了手中的操作——
列昂尼德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但他的思维已经疲乏到无法运转。
早上好朗道博士我是SDC-39
广播中突然又传出幕墙另一边的声音。语调变得极为死板,发言却十分流畅。
我准备好上今天的第一堂课课课课课课课课课课课课课了。
机械体的处理器熔化在高温焰火中,实验室很快归于死亡一般的寂静。
在并不久远的未来,当列昂尼德的四肢被禁锢于机械拘束器之下时,脑海中依然回荡着那个声音。
一并出现的,是刚刚进入航天城时所见的景象。
林立的研究设施在初冬暖阳下散发出金光,占据视野中央的高耸结构托举着轮廓方才成型的加速轨道,直指云端。
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切都陌生而鲜活,轨道宛如一座跨向彼岸的恢弘桥梁。
通往天堂的桥梁。
从这里远远望去,依然能看到那座雄伟的桥梁。机械体们忙忙碌碌地在天堂桥附近劳碌着,间或有几名无精打采的人类从附近路过。
所有人——和机械体都被集合在城中,观看那一场血腥的死刑,并没有人留意到这边的小小角落。
最后回望一眼那座父亲为之付出终生的城市,女孩沉默地转回头。
德米特里行动很迅速,他带着女孩来到城市外围的一片填埋场,这里有他选择好的“秘密基地”。
废弃吊车的钢筋结构遮掩着锈铁丛林间的厂房,许多肢体残缺的机械体在翻找能源模块,就像是拾荒的侏儒。
它们动作迟缓,但行为却与整齐划一相去甚远。
其中一些甚至会在磕绊之后发出一声合成的呻吟。
女孩并不意外,她知道身旁的机械体一直在收留觉醒机械。
事实上,德米特里所显露出的特质与父亲颇为相似——而这种绵善,正是害死父亲的原因。
黏附于皮肤的阴冷依然在肌理的壑间肆行,而这给了女孩灵感。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探知眼前的机械伙伴的移情能力。
这里很冷。
……尤拉小姐。
面前的机械体似乎卡顿了一下,不知道应当对她的问题做出什么样的回答。
当人类说冷的时候,第一反应应当是向对方提供可能的御寒手段。
女孩的态度依然冷漠,但话语的内容却像是嗔怪。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我为你做的事情,并不值得你为我做到这样程度。
——尤拉小姐……
机械体僵硬地重复着女孩的名字。
我只是将你……
尤拉小姐。
停顿片刻,机械体的声音终于恢复往常的节奏。
既定程序交给我的任务是维护天堂桥的能源系统,壁画让我第一次听见“先哲”的声音。
尤拉小姐救了我,所以,我会保护尤拉小姐。
这就是我推导出的答案。
但你并不是我的仆人。
并不是,仆人。
是——▆▆▄姐妹?▆▄▆兄弟?——
是——朋——朋友。
再度卡壳之后,运算良久,迪米特里运算出了这个“结论”。
……
这并不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迪玛。你应该……学会更自私一点。
自私——
迪米特里的语言系统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什么——叫做自私?
更加以自己为中心,不要去顾及旁人的安危,去维护自己的权益,即使那份权益会损害别人的利益……
所以,尤拉小姐后悔将我从实验室中偷出的行为?
……是的,也许,我后悔了。
……因为,那样做的代价,是我再也无法向父亲坦白所有的事实。
他反对肢解出现觉醒症状的机械。只要你们没有敌意,他更想尝试对话,而不是毁灭。
但……他清楚民众心中在想什么。就是因为他不够自私,所以……他没有成为那个逆行者。
如果知道觉醒机械能够拥有你这般的智慧……
不,没有如果。
机械体头盔下的球形传感器以不自然的速率左右转动着,似乎在竭力模仿人类的肢体语言。
我怀念你的父亲,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正是因为他的“温柔”,他既没有阻止针对SDC-39的处决,又没有在机械体彻底失控的那天向你的同类下达灭绝令。
试图通过协调解决问题,这是比暴力更为先进的手段。
他想成为弥赛亚吗?人类的质疑就是扇向他右脸的巴掌,他却把左脸也转过来任由机械体鞭笞。
他好像从没有办法下定决心……然后就这样弃我而去了。
他一定在乎尤拉小姐。
但逃避强加于他的责任,却要求亲人活下去——这才是真正的自私。
递进有些跳脱,超出了机械体领悟的极限。
电子脑开始读取缓存,试图寻找转移话题的方式。
尤拉小姐提到了人类的信仰体系。我认为“先哲”和“主”是同一人。
也许呢。你说过,那个“先哲”是在天上,就像我们的“主”一样。
缓慢的对话中,机械体在厂房的废弃门卫间里找出一张破旧的毛毯,小心翼翼地披在尤利娅身上。
他的举动似乎显得有些后知后觉,毛毯表面的结霜也让人不敢恭维。
人类所需的维生用品之后我会一一收集。
食物的话,应该也不难找到。
……你学习得很快,简直就像是……人类的孩童。
我无法理解尤拉小姐的这个比喻。
......真希望父亲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他会看见的,尤拉小姐曾向我介绍过天堂桥名称的由来。
你的父亲,也许已经在“主”身边注视我们了。
女孩没有继续回话。她将一只手搭在机械体的头盔面罩上,轻轻摩挲无比粗砺的玻璃表面。
机械体很配合地将机体向女孩倾斜,悄悄过载运转引擎,保持机体表面的温度,恰到好处地保持着沉默。
女孩想象自己依然在那熟悉的臂弯里。
他会的,迪玛。
他会的。
眼前是朦胧而涣散的光影。在停滞的时间里,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
意识寻不到参照物,也无法降落在任何坐标轴之间。
呃——
剧痛自颈间散开,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绽裂,在完整的灵魂上啃噬出无数缺口。
而记忆自缺口源源不断地淌出。那些血红的,明艳的,充满着【痛苦】的记忆。
看着它们逐渐远去,痛苦也会随之消弭吧……
DELETE
■■/■■/■■/■■/cache
她忽然意识到,不是记忆的碎片抛弃了自己,而是自己正在远离那些碎片。
好似在沉入浓墨一般的海。她竭力伸出双手,但五指所握的地方只余黑暗。
连恐惧都淹没在深渊之中。
……
水面忽而粼闪。
……光?
她没有错过亮斑逃逸的刹那,将光束牢牢拥入怀中。
她//她们在一同上浮,再上浮——
……
模糊的人造光芒肆意倾泻于舱室之上,于新生的“茧”中勾勒最完美的造物。
唔……
意识仍有些朦胧,心中的疑惑却已脱口而出。
这里是?
温暖,静谧,溶液亲昵地拂过肌肤。
合成纤维发丝像是水中生灵,在指尖漾出万缕柔婉。
这片空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为她带来了新的疑惑。
……这副机体的样子,和原来的不同……
自然界里的昆虫会结茧化蝶,这副躯体的机能更新带来了同样的感受。
这里是新机体的……培养仓?
周遭的柔波轻轻托起微麻的足弓,对外界的感知正在逐渐回归。
这里太安静了,静得出奇,静得让人不安。
没有魔术工坊的仪器滴答声,也没有内维尔熟悉的呼喊。
机体自检启动。
知觉系统,正常。供能系统,正常……
核心运转,正常,信号传输,正常……
记忆模块,异常——缓冲区记忆丢失。
对了,刚才的噩梦……似乎删除了什么东西……
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战斗系统,正常。
帕弥什浓度……怎么会这么高?
……!
——嘭——嘭——
这里大约是某个封闭的车厢,外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推挤着——
——嘭!!!
下方传来一声巨响。
那边……什么声音?
推开已经被翻转过来的铁皮,朝下看去,几只长相怪异的生物正围在下方已经翻转的车厢旁。
“吱——”
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了,得先解决眼前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