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爬升的电梯偶尔发出轻微的颤抖,而灯笼仍在嘲风手里稳稳当当地提着,一切震颤都被那只提了灯笼的手消去了。
就这样,含英掉进了仿佛船舱深处黑暗一般的粘滞的沉默。
“时间对你来说还不够刻骨铭心。”
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机械体的“寿命”都远比人类更长。机械体家仆送走几代主人的故事,早在黄金时代都已经算是随处可见。
再怎么悉心保养的人也终究会年老色衰以至拥入死的怀抱,而机械的一切,都会定格在那个被初始化了的瞬间。
也许身为机械,只是延缓了名为“死”的结果。
“本机第00001次启动成功,维里耶大人,请设定本机的代号或者名字。”
这是她时间开始的地方,也是一切未知,一切无法预料的方向的滥觞。
在那以后,时间唯一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就只有脖颈上的那道深色的枷痕。
枷迸发出的最大电流足够杀死每一个想要摘下它的人,虽然只有一瞬间,极强的脉冲电流仍然会在瞬时造成无比的高热和痛苦。
只不过对人而言,这样的痛苦意味着永恒的解脱,意味着此后他们不必在未来的某一天回味那个瞬间。
她本能地朝着脖颈上摸去,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道枷痕时,只是笼了笼手指,并没有碰到它。
那的确是时间唯一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只不过在那道暗色之下,时间在她的记忆里还留下了其他东西。
那是在只属于她的时间开始流动之后的,悲伤与欢乐,苦涩与甜蜜,痛苦与幸福——
“那么……你就活下去吧,我们一起活下去。”
活下去……吗?
到了。
嘲风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索,电梯的栅栏门缓缓打开,迎接着她的,已是正午的太阳。
嘲风拨弄几下灯笼,熄灭了里面的光源,把灯笼挂电梯旁。
夜航船上的路,你应该都还记得吧,我就不为你领路了。
记得,我自己就可以。
负屃已经把你的身份信息录入到我们的数据库里,现在你在船上和九龙城里四处行走不会有问题了。夜航船不会限制任何承认了的自由。
我想我们各自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
含英礼貌性地微微颔首,嘲风也随之点了点头以示告别。
在那之后,她便毫不犹豫地迈入阳光明媚的甲板上——
姐姐,这条街为什么要叫谷仓街?我也没看到这条街上有又高又大的谷仓呀。
因为这里曾经是航船上开仓放粮的地方,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里有好多餐馆和小吃呀……还有糖人!
想吃吗?我这儿还有些青蚨……
你看那儿!含英姐姐!还有在台上练武的,他们是在表演吗?
不是,他们……应该算是保镖吧,有钱人雇他们保护自己和货物之类的。
噫,这个程度就能去当保镖赚钱了吗,那悠悠应该也可以!
从志气上来说,悠悠已经可以了。
诶!?
等演出结束之后也许就很晚了,要是还没闭市的话,我们就再从这条街回来,买些小吃吧。
……
糖墩儿诶,刚蘸得——
酱菜,新开缸的酱菜——
海上阳光正好,她的阴影在甲板上延展着。
昂首阔步,或是困顿彳亍,都仿佛在舞台上安静地讲述着一个故事——
哈?那个小女孩?
你可得想好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零碎的材料和素体,还有改造手术的费用……
这些我都会准备好的,不必担心钱的事。
哼,虽说你是头牌,钱的事儿也甭想含糊,你赚的那几个钱要弄完构造体改造,可是泥牛入海。
我会想其他办法的,只是……请您务必保密,可以吗?
做生意的规矩而已,不用你教。
……
贵了点吧?这成色也就那么回事儿,保不齐还有暗病。
您也是老主顾了,再给让两成,三千七,实在是不能更低了。
啧……
三千五!您拿走吧。
买主摇了摇头,可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提着一个仔细包裹好的纸包笑盈盈地离开了。
这位?您来点什么?
有上个月出航回来的过滤芯,一等一的东西。
……
这还有首饰,这都是阿迪莱的贵族才用得上的玩意儿,正配得上您这一身。
要不然您直说,想找点什么?
请问老板在吗?
老板?我就是呀,您有事儿?
我记得金满堂的老板不是那位金老板吗?
您说那位啊……您是他的朋友?
算是吧。
嗨,这……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您也知道,这岁数大了就朝夕不测……
他已经去世了吗?
是啊,两年前走的,临末了他老人家就把这铺子交给我了不是。
你是……之前这里的伙计吗?
是,要不怎么说您眼力好呢。
“金满堂”招牌上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使得来往行人不必注意那块木制的匾额其实早已陈旧不已。
那您要点什么?
…………
小吃!
想吃什么?
我想想……炸丸子!
嗯,这可不少哦?悠悠吃得完吗?
当然!现在的我可是来者不拒!
慢着点吃,当心肠胃不舒服。
因为真的很累啊……
悠悠喜欢在舞台上的感觉吗?
嗯!虽然只是帮忙搬搬东西什么的,但也很快乐。
迟早有一天,我也要像含英姐姐一样站到舞台上独当一面!
…………
~沾枕飘花~眠香倦夜~春流不住~
~叶鼓风声~灯分瘦影~激切蝉歌雨~
彩!
~翼飞遥向~秋云万里~
~诞傲孤矜自许~
这里是……
~待冬来~
~苍山振雪~抟翮拍云高举~
彩!
夜航船的中央舞台就在甲板上这条大路的尽头。
那是我(她)的舞台。
离开这里,回到九龙城去吧。
你一定要找到你的父母——
含英姐姐!
对不起……悠悠。
我(她)骗了你。
不能回头,悠悠,不能回头。
这个舞姿的关键就是,不能回头。
对不起……悠悠。
我(她)回来了。
~随身用舍~行藏拼却~别路犹追孙楚~
可你(我)却回头了。
没错。
为什么?
我不知道。
~误网樊笼~后生轻隽~空老文宣父~
那你(我)是为了什么而跳舞(死)的?
我不知道。
拂云万丈~南冥高蹈~自在我心安处~
你(我)已经见过过去了。
是的。
那未来呢?
你一直在这里啊。
我吗?已经很久很久了。
你已经不跳舞了吗?
嗯,已经很久很久了。
你应该知道,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可在这个舞台上,你还是这样驾轻就熟。
词的最后一句是?
你不知道吗?这是过去九龙的一位词人写的。
不知道。舞台并不是为我准备的,因为观者,舞台才有意义。
就连唱词,也不是为你准备的。
所以,词的最后一句是?
海上阳光依旧。
再来对尘海鲸脍……长歌薤露。
萧索破败的舞台边,她的身影留下一声轻叹。
好像一切都变得很彻底,又好像一切都没怎么改变过。
夜航船还是载着各式新的和旧的事物,有些在她的记忆里还是崭新的东西,早已大多被时间消磨。
甚至连自己曾站上的舞台,也早已倾颓破败。
就这样信步走去,等到她从方才的恍惚之中回过神时,含英站定的面前,是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家”。
就是在这里,她和蒲牢共同度过了那段称得上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
这小屋也未能逃过时间的磨损,只是看得出,有人在刻意地维持着门面的整饬。
她只是握住有些掉漆的把手,没有推开。
嘎嘎!
巨大的力士机械体有些笨拙地从小屋另一侧跑了出来。
阿一!
嘎嘎——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阿一。
含英轻轻地抚摸着阿一机械外壳上斑驳的锈迹,凝望着这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嘎!嘎嘎……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
辛苦你了。
这不是你的错,阿一,她没有带着你一起去,也是为了保护你。
……
而且,那时候的事,是我的责任,错不在你,阿一。
是我没能保护好悠悠……
嘎!
不行,你要留下,阿一。
阿一点点头,将手里有些褪色了的粉红色的丝带递给含英,蹲坐在小屋门口。
这是……悠悠的丝带吗?
嘎……嘎。
我知道了。
这一次,我一定会带着悠悠,安然无恙地回来的。
含英又将手上的丝带系在了阿一的机械臂上,一步一步退到巷子里。
她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安顿好阿一之后,含英立刻离开了夜航船。
如果真的如同那个囚犯所说,悠悠现在应该就是在那个坐标的山区之中。
能让悠悠也陷入困境……会是怎样的状况?
但现在也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么多了——
你好啊,含英?我应该没记错吧?
安然坐在茶摊边上的女性放下茶碗,轻轻地叫住努力地穿越夜航船下集市人流的含英。
尽管她的声音并非声若洪钟,仿佛随时都会被集市的喧嚣掩埋,但那声音似乎如同蒲苇一般柔韧异常,难以消磨。
您认识我?
我叫杜衡,我们之前应该没见过。
没错,我们确实没见过。
不过,你的名字,那可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记录在夜航船历史里的名字啊——
有什么事吗?
含英少见地直接了当打断了对方的话。她不愿意再花更多的时间陈述那些过去的琐事。
嘲风托我来这里等你,再和你交代些事情,来,坐吧。
杜衡从茶桌底下拉出一条板凳,温和地笑了笑,也给含英倒了一杯茶。
谢谢……不过,您有什么事吗?
相信我,只会占用你一小会,但你可能很感兴趣。
我就开门见山了,一共两件事。
第一,‘摇篮’这个黑客组织仍然存在,而且就在那个老囚犯告诉你的山区之中。
第二,‘摇篮’掌握了某种非常复杂的复合技术,使其能控制一些智能程度较低的机械体——所幸只是比较低级的拼合技术。
显然,蒲牢去到的那个地方应该就是‘摇篮’的基地。不过根据情报,应该一时半会还不会对蒲牢她造成不利。
……船上的那个犯人没有提到你说的这些。
他也在船上关了二十多年了,与世隔绝,我想,连他自己的组织也早已把他抛弃了吧。
自己的组织出现一些脱离自身预期的发展,这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你说他们能够控制机械体……那之前在辅城遇到的那些机械应该就是‘摇篮’在控制。
嗯,你说的没错,在你到达夜航船之后,那边预先布下的探子也已经把情报递到夜航船了。
可他们究竟要做什么?维里耶已经死了,环城也早已废墟一片。
还是说……还是为了单纯的‘复仇’吗?
黑客嘛,要理解他们的想法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他们搞出些什么乱子也都不奇怪。
说到这儿,她呷了一口酽茶。
您好像根本不在意时间是否紧迫。
我说过了,蒲牢一时半会还不会有危险,多喝几盏茶的功夫也不会有。
如果说夜航船监牢里的那个“摇篮”是坚冷的冰棱,如今含英面前的女人,却是古井无波。
在夜航船上,含英已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时她只需要和对方聊上几句,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性,揣摩好该如何对答。
含英直视着她的眼睛,但无法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任何东西。
就算你不相信我,你也应该相信你的妹妹,她不是那种轻易就会死的人。
杜衡口中“妹妹”这两个字若有若无地着重了些,含英敏锐地觉察到了。
请您原谅我刚才的失礼,请您继续。
杜衡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变。
刚才的,是情报,接下来,是嘲风的委托。
他想请求你去找回蒲牢,把她带回来。
您应该清楚,就算嘲风不这样委托,我也会这样做。
那就好,不过我刚才传达的委托,也只是‘请求’而已,不是‘命令’,你不要理解错了。
是“请求”而非“命令”的意思是……
嘲风应该知道如今蒲牢对于九龙的重要性。
那是当然,他现在就像一个媳妇一样……上要对九龙本身负责,下要对九龙百姓负责,两头都得照顾好。
但一码归一码,抱薪救火这样的事,他不会干。我只能说他应该也很难做就是了。
杜衡似乎明白含英话里透露的意思。
那么,九龙会为我们做什么呢?
我是空中花园的议员,只不过是个九龙人而已,也不是能说了算的九龙众。我没办法给你保证什么。
但九龙不会放弃每一个九龙子民,你也是。
杜衡又呷了一口酽茶,而含英也提起桌上的茶壶,再次斟满了杜衡的茶碗。
你不喝吗?虽然只是高碎,但这味道也只能在九龙才喝得到。
我已经喝过很多了。
那时候,这种茶还不值钱,是夜航船上最普通的茶叶。
是啊,现在这一壶已经能开到很高的价钱了。
可您也不像是在乎钱的人。
钱能买来很多东西,但‘我们’的确都不是在乎这个的人。
杜衡把茶碗提到嘴边,微笑着看着含英。
我……不是人类。这件事嘲风应该也和您说过了吧。
当然啦,他就是那种会事无巨细地考虑安排的人。
不过我不在乎。机械、构造体或是人,我只相信行动……
告诉我,你相信神吗?
杜衡突然话锋一转。
我知道很多九龙传统神话故事,不知道您是说哪种?
任何一种。
我不能说相信,也不能说不相信。
我只能说,我读到过许多关于那些神话故事的阐释和评论。
也许……我还没有做好相信它们的准备。
很好。
人们相信神是因为人类本身就是有缺陷的,而为了弥补这种缺陷,才产生了神。
而连神自己……或许都存在着缺陷。
你果然不是一般的机械……黛还真是技艺高超。
这和维里耶无关。
成就了我的,并非是维里耶。
那是当然,黛他才不会为其他人而死,也不会为了其他人而活。
只是比起那些九龙街上常见的机械而言,你还真是特别。
行了,闲话就说到这儿吧。
你的那位朋友,已经在集市外等了你很久了。
……谢谢您。
不必谢我,这只是我应该做的罢了,老板,再来一壶高碎。
集市上依旧人潮往复,只是消闲的茶摊上,又只剩下一个瘦弱的身影。
杜衡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凝视着杯底的残渣。在另一边,她方才给含英倒满的那杯茶,早已凉透。
如若不想渴死,便从一切杯子中痛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