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得含英凌空撩腿,那手舞足蹈的机械体便打着旋地撞入身后的废墟之中,一阵烟尘,再无声响。
周遭的其他机械,似乎是眼见不妙,霎时间作鸟兽散,没了踪迹。
劳什子的破机械……咳咳咳……
这位小姐身手了得,真是多亏你了……咳咳……
隔着面罩,也听得到拾荒人领队撕心裂肺的咳嗽。
您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含英伸手想要搀扶拾荒人领队,但对方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含英不用管他。不过含英还是搀住拾荒人,将随身的一张手帕递给了他。
咳……谢谢。咳出来就好了,没事,这是老毛病了,前些年落下的病根。
似乎是不太好意思再把弄脏了的手帕还给含英,拾荒人朝着含英点了点头,将那块从素白变成灰黄的手帕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看您的妆扮,想必是九龙人吧?还带着这么一位奇怪的……机械家仆。
嗯?
不,您误会了,这是我的朋友。
朋友?这样啊……像你这样的富家小姐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
我们正好要回九龙,恰巧路过这里。
回九龙?你也是听了那个消息回来的啊……
什么?
嗯……没什么。
夜航船停靠之后,他们正准备着重建九龙环城。
现在九龙早就没有多少活人了,所以他们放出消息,欢迎之前流落在外的九龙人回去。
这也是……咳咳咳……这也是我们现在往九龙走的原因。
重建九龙环城?可那个名字叫曲的环城领导者不是消失很长时间了吗?
曲?你应该是说夜航船上那个消失了的曲大人吧。
等等……
夜航船上的曲大人?您是说谁?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夜航船之主咯。
什么!?
维里耶大人他……死了……
维里耶?大人?
虽然并不清楚含英口中的“维里耶”是谁,但含英的语气明显引起了拾荒人的注意,他身后的其他拾荒者也都纷纷围了过来。
你该不会是……
……抱歉,毕竟之前在夜航船上生活时也接受曲大人的管辖。
所以……现在一时也没能改口,抱歉。
领队警觉地打量着含英,似乎是在考虑着是否要相信她,很快,他就注意到了含英身上的问题。
你脖子上的那个,是枷吧?
是的,准确来说,是拆除枷的时候造成的损伤。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夜航船的管辖。
是这样……你也是那时候被那个曲大人压迫的人啊。
领队向着身后的其他拾荒人示意不必过于紧张。
在船上要戴着那个什么破枷,生意做不下去就要被丢到海里去,还要看着别人的脸色活着。
抱歉啊,我们收留了不少当时被夜航船抛弃的幸存者,所以难免有些紧张。
我也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好像那个曲是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吧?
不过我想,大概确实是死了……咳咳咳……
那关于夜航船,您还知道些其他的吗?
更多的事儿我们也不知道了,我们也只是最近才从外面回来而已。
那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悠悠的孩子?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斗篷。
在我逃出夜航船的时候,没能带着妹妹一块离开……
您的妹妹?可惜……我是没见过。你们见过吗?
领队身后的其他拾荒人也跟着摇了摇头。
不过你要是找人的话,直接去港边那个集市找他们问问就行。
现在夜航船就停在环城南港边,离这儿不远。
无论是城里还是船上,都已经归那帮子夜航船上的九龙众管了……咳咳咳……
老李,五更过了。
那得出发了,耽误这么长时间……还是要谢谢这位小姐。
拾荒人领队慢向含英作揖道谢,含英也只得连忙施以回礼。
您言重了。
我们还要赶路,先走一步。
好,请您多加小心。
拾荒人领队招了招手,暂歇在废墟之中的拾荒人便提起大包小裹,爬上型号各异的铁皮卡车,逐渐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
……你还真是能和他们相处地游刃有余。
这些交际策略,姑且也算是我在夜航船上学到的东西吧。
有时候……人类只愿意听到他们想要听到的东西。
他们好像并没有认出你的身份。
这是我在被设计之初的最基本原则……不然也没办法在夜航船上以人的身份生活下去。
含英苦笑了一声。
赋予她为人的表象的“创造者”,所谓的最基本原则,早已不在了。
即便在过去的最后一刻,维里耶已经不再是她的目的和原则。
在烟尘和重云之中,九龙曙光微明。
曾有人说,辅城不是为了抵御那些侵犯九龙的人,而是为了挽留想要离开九龙的人。
离去和归来的难处或许不在前方,而在回头——
……我们走吧。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
夜航船还在世界各地航行时,常常是开夜市,而如今,夜航船和九龙城之间的集市,却总以早市为重,到了晚上反而人烟稀疏。
赤膊挑着各式货物的力工与扛着钢筋水泥建材的机械力士并肩而行,这样的事现如今并不少见。
打着“家电专修”霓虹灯匾的维修摊,隔壁便是粉面粥店两人合抱的蒸屉,不必叫卖,腾腾的热气便是最好的招牌。
即便是可以用机械自动完成所有烹饪流程的时代,这些九龙最平实的馆子也坚持着手工制作。
客官,您来点什么?
店老板一边询问着驻足店门前的客人,一边掀起巨大蒸屉的盖子,混杂着肉与面香味的蒸汽便立刻淹没了眼前客人笔挺的西服。
嗯……来三个叉烧包,一杯豆浆吧。还有粉吗,老板?
有。伙计!粉!
店老板似乎并不关心眼前顾客的身份,操起木叉快速地从屉上捡起两个雪白的包子丢到盘子里,递给眼前的客人。
豆浆在边上,自己拿,一共九个青蚨。伙计!
来啦!一碗粉,马上。
从简朴的店铺深处窜出一个同样扎着围裙的少年,熟练地操作起后厨的蒸屉。
客人摸摸口袋,数出九个青蚨来,丢进陈旧的钱箱里,老板也并不特别关心客人是不是付了足额的钱,因为他更关心下一屉包子的好坏。
来客端着包子,嘬了一口温热的豆浆,头一低,钻进了门帘后由门板简单支撑的铺子里。
墙上裱挂着一副“绝味早餐铺”的纸匾,几个字笔力十足,只是落款上形似篆体“曲”的大印又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几个字的真正来源。
但谁又在意这是真是假呢?这都不如碗碟里的吃食来的实在。
余下便是零落摆着的几组桌椅,以及安坐在其中享受着早点的其他客人。
来客也不遑多让,自如地拽过一把椅子,坐到仅剩的一张无人的桌边。
客官,您的粉。
少年旋风一般地端上一盘吃食,又纵身返回后厨,生怕误了一单生意。
这种粉只需上抽屉蒸个一分钟左右,慢了便老,快了又揭不出一整张雪白的粉,最是讲究时间。
蒸好之后整张切成几段,吃的时候淋上些许调制过的酱油,纯粹的米香和咸味佐料的冲撞,称得上是九龙小吃一绝。
让我尝尝……唔,是这味儿!
对美食的赞赏就是对厨师的赞赏,只不过厨师似乎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听闻这陌生食客的赞赏。
倒是桌对面的另一位食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称誉。
是吧?裴家的早点算得上是味道最正的了。
确实是,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早餐了啊……
看您这一身,您这是远道而来吧?又是包子又是粉,可是不少啊。
嗯?是,回来办点事儿,赶了一夜的路。
来客兀自顾着嘴里的早餐,也不介意边吃边回答问话。
敢问阁下……?
没啥,在城里干活的。
杜衡,来办事的。
另一位客人憨厚地笑了笑,用筷子指了指九龙城的方向。
……我这也好多年没回来了,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啊。
是啊,早先别说是回家了,就是下船都是不敢想的事儿。
现在能回来和大伙一块,苦是苦了点,不过还是过得舒坦呐。
您之前是在夜航船上生活的吗?
嗯,我是在夜航船上长大的,打小就一直跟着干一些工程建设的事儿。
这不,自打夜航船停了之后,我们就开始忙着重建城里了。
哦?现在城里能进去了?
是呀,哦,你是担心帕弥什吧?
夜航船停靠之前,九龙众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好几个过滤塔核心,早就装好了。
再有就是,蒲牢众现在人也不少,你来的时候没看到吗?
你是说那些集市外头那些蒲牢众?
现在蒲牢众可算是九龙众里人最多的了吧?虽说也没有特别多吧,不过现在全都是指望着他们维持着安全了。
铺子里突然又弥漫起一阵热气,店老板掐算着时间的下一屉包子蒸好了。
可我看也没多少人啊?这一路过来,也就几个人的样子吧。
保不齐有什么事儿吧?嗨,不过有安稳日子就也不错啦!
食客从口袋里捻出一张餐巾纸来,擦了擦嘴,又抄起手边的安全帽扣在头上。
得嘞,您且吃着,我上工去了。
门帘刚一被掀开,食客一进一出。
您来点……咳,嘲风大人您来了,有、有何贵干呐?还是说,您要来点什么?
听闻到“嘲风”二字,铺里的其他食客也立刻紧张起来,只有方才进来的西装革履的食客,仍旧享受着叉烧包的香甜。
没事,我来找个人。
那……那您自便。
嘲风掀开门帘进身,铺里的食客便立刻三下五除二吃完东西,像是躲着什么东西似的一溜烟地离开了。
只剩下咀嚼声,灶火声和咕嘟咕嘟的水声。
你倒是挺自在啊。
怎么?我还不能吃个早餐了吗?
你自己说的,早上到了之后有事要谈,结果到头来还得我亲自来找你。
啊……好吃。
杜衡长叹一声,推开面前的空盘子。
果然早餐还是九龙的好,什么咖啡配面包之类的,果然还是吃不惯啊。
吃好了?那走吧。
嗯?走?
不然呢?你想在早餐馆子里谈工作吗?
这有什么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再说,你也不瞧瞧,你一进来,这屋里人都走没了。
嘲风无可奈何地挺了挺脊背,只能任着眼前的女性。
好吧。
所以,你从空中花园回来到底有什么事?
当然是关于九龙。
……怎么,空中花园上有什么说法吗?
倒也没什么,无非是有些人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杜衡的手指轻轻地触碰着面前餐盘的边缘,目光却落在嘲风的面罩上,分毫不动。
……
九龙可不是他们眼里的后花园。
毕竟在有些人眼里,九龙那么大,不只是一个九龙城有利用价值。
不过,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还是有些人想要帮咱们一把的。
……条件呢?
现在还没有明确,只是最上层有这样的意思。
空中花园很多议员眼中的政治都是为了每周五下午例会结束之后的水果点心。
而我,我们眼中的政治是为了让人类,让九龙留存到明天。
你们?
尽管带着面罩,也能从嘲风的质疑中觉察出些许戏谑。
你不是吗?真可惜啊,当年在夜航船上为着我们可爱的黛忙前忙后,原来那个时候,你还没成为真正的道德真空吗?
我不是议员。
如今我的工作只有一个,就是带着九龙剩下的人们活下去。
任何人答应我们的都不算数,只有我们自己做得了主的才算数。
我想我应该算在你嘴里的那个‘我们’之中吧。
这取决于你。
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了,不是吗?
杜衡从随身的手提箱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嘲风。
这是什么?
你看就是了。
铺子里突然又弥漫起一阵热气,却少了买和卖的热闹,只有些许躁郁的死寂。
等到嘲风草草读完手里的文件,打破食肆沉默的声音却更加沉重。
……这保真吗?
当然,我骗过你吗?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东西?
我有我的情报网,就像你也有你的情报网一样。
但这文件上的信源可是九龙城。
大概是九龙城里还有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吧。
这话你自己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怎么了?
城里现在只有观星台里还有几个人了,那不过都是些守墓人而已。
你见过他们了?
我没有见他们的必要。
他们从一开始就拒绝了我们,我也没什么必要再用热脸贴冷屁股。
而且那位‘真正的’曲大人……
嘲风犹豫了一下,笃定着继续说了下去。
不是早就消失了吗?自从环城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曲大人’。
哦?
还未等杜衡接着说下去,食肆的门帘再次被掀起,闯进一个有些冒失的九龙众。
嘲风也立刻心领神会地将手里的文件合上了。
嘲,嘲风大人!
怎么了,慢慢说。
九龙众瞥了一眼坐在嘲风对面的杜衡,似是心存疑虑,没有开口。
但说无妨。
守码头的兄弟说,第三舷梯外面抓到了一个想要上船的人。
每天都有这种事儿,这有什么的?盘问清楚,没问题就放了,有问题赶出去不就行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有点麻烦……她说自己叫含英,但拿不出咱们的身份凭证,而且被我们盘问之后,指名道姓说要见一个叫悠悠的人。
含英?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怎么?熟人?
不是。算是别人的熟人吧,但她不是死了吗?
死而复生这样的桥段,在九龙传统故事里可不少见哦。
你是有神论者?
巧了,我不是。
算了,我亲自去一趟。还有,你带着这个人去一趟夜航船舱底。
她也没有咱们的身份凭证,先带她去录入一下。之后你带着她下去,到了舱底,听她吩咐就是了。
……明白。
狭小的食肆里,又只剩下令人躁郁的蒸汽。
我想,现在我可以算在这个‘我们’之中了吧?
在九龙众驻地陈设简单的隔间里,含英凝视着久未修葺而有些生锈的棚顶一角。
仿佛过去二十年的风雨都凝固成一个锈蚀斑驳的答案——
无论是这艘船,还是她自己,也许早已相忘于江湖。
聚集于地上的人们顽强地巴在九龙城的废墟上,建立起了新的生活,只是不知道……
沉重的铁门打开又合上,走进房间里的嘲风打断了含英的思绪。
……你好。
你好。
刻意的问候大多建立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基础上,在那之后,便只能剩下尴尬的沉默。
你说你叫含英是吗?
是的。
我曾经是夜航船剧团上的舞伶,后来因为——
刺杀……首领失败,死掉了。
含英沉默地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那场风波之中,由她而起的那场针对维里耶——亦或是“曲大人”的刺杀,并非是出于她自己的意志。
至少在那一刻,真相只有她和悠悠知道。
也许现在解释已经有些晚了,但我还是要说,那时的我……身不由己。
我知道,那件事的缘由早已探明,睚眦也已经把所有真相都告诉我们了。
而且,他也在几年前身故,不过看你的表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我在集市外遇到了一位拾荒者,他跟我说了些航船和九龙的近况。
如你所见。
嘲风点了点头。
那么,至少在我们的认知里,名为含英的机械体,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因擅自取下枷死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机械体承受了那种强大的脉冲,也不可能活下来。
我不知道。
但在那天之后,我好像一直都沉浸在一个梦里,直到最近……我被我的同伴们唤醒。
同伴?
这不重要,但我的确是我。
觉察出含英有所隐瞒,但嘲风似乎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
我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复活’的。毕竟这年头怪事实在是太多了。
我只想知道,你如今回到夜航船,是为了什么?
我必须确保你不会危害九龙和夜航船的安全。
为了悠悠。
含英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迟疑。
为了和悠悠的约定,我必须回来。
你是说蒲牢。
悠悠她已经当上了蒲牢吗!?
在那场刺杀之后,她就被吸纳进九龙龙子之中了。
后来蒲牢偷着把你送出船,这事瞒得过其他人,但瞒不过我。
原来是这样……那她现在在哪里?
……蒲牢她现在并不在夜航船上。
四天前,蒲牢带着一批人出发去往环城西北的山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什么!?
她们此去是为了调查最近九龙居民的失踪事件,可她们现在自己也失踪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船上不该派人去探查一下吗?
含英的疑问像是问住了嘲风,房间里一时只听得到船外港口集市上细碎的喧嚣。
你以为我没派人去找吗?连我派去的人都毫无音信。
如今夜航船的人们下地生活,规模和范围越来越大,仅凭我们早已是心余力绌,我不能抱薪救火。
面具隔绝着,含英看不到嘲风脸上的表情。
以往在海上尚可少受帕弥什侵袭,如今地面上还有不少遗留下来的装备和物资,加上几次出海交易而来的过滤塔,也能勉强抵御。
航船上的人再多,对于九龙城而言,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可在这空荡荡的城市之中,每个九龙人的生命都格外重要。
抱歉……如果换做是悠悠的话,也会把九龙的人们看做第一位。
谢谢。
其实非要说的话,蒲牢这次离开也和你有些关系。
什么意思……
在她带队出发之前,特地去监狱里见过那场刺杀案的主谋。
那个……号称是‘摇篮’的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