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
啊?
这时间过得真慢啊,几点了?
差三分钟晚上十点。
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像一辈子那么长似的……
三十七也算一辈子了?
听你这语气我以为你七十三了。
我活在坎儿上了是吧——
放在隧道伤员安置区正当中的那台老旧的终端时断时续地响着。
一些人站着,一些人坐着,一些人靠在挂着那终端的立柱边上,一些人没办法靠过来,只好远远地注视着这里。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
真好听。
好听吧?我还年轻的时候……我老婆教我唱的。
这好像不太像是咱们九龙的歌。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老婆说,教她唱这首歌的人……已经死了。
死了好,死了好啊……这年头,不如死了!你老婆多大了?
和你一样大。
净扯淡,你七老八十了,老婆四十二?
……哈。
接着唱吧,还挺好听的——
越来越多的人沉默地站到了这台终端边上。
有穿着军装的士兵,西装革履的政客,有一脸倦容的医生和护士,有蓬头垢面的平民百姓。
还有刚刚收队的灰鸦和突击鹰。
……你,你说,要是真的回不去的话,会痛吗?
什么?
光壁打过来的时候……会痛吗?
不会。
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了负屃,温度会很高很高,不会有任何痛苦。
听到这里,原本站在外围,身材高大健硕的蒲牢众一瘸一拐地扭头离开,不愿继续听下去。
那就好,那就好……
你怕痛吗?
有些吧,与其痛不如给我来个痛快的,你们这些当兵的不害怕吗?
我……我也有点吧。
我的同事也总觉得我不像是个军人。
你这文质彬彬的样子确实不像——
终端依旧时断时续地响着。
……啊?
她小时候可爱极了,眼睛也很亮,随她妈。那倔得跟一头驴似的脾气,随他爸。
你孙女她是夜航船上生的吗?
不,她……出生那年,城里打了那场仗,我带着她上了夜航船。
那时候夜航船应该有生育管制吧?那小家伙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多少还有点面子,他们答应把她静滞几年再放出来继续生活下去。
没想到你面子还挺大……那她现在呢?
她啊……她现在……
还躺在病床上,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那你来干啥啊?你去陪着她啊!
不……不行。这阵子……应该有人陪着她。
我一直想让她拥有更安稳的生活,更幸福的童年,能够无忧无虑,不用想着那么多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事……
如果她活不下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怕死吗?
我?哈哈……老子当年可是鬼门关走了几遭的硬骨头。
我不怕死,我只是想让我的孩子们活下去——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阵地注意,记录诸元修正——
77号目标火力点,致密弹——
一号装药,表尺375,基准向右115,射向005——
依赖于电子系统的发射指挥中心已经瘫痪,码头上的炮兵阵地使用着最原始的目视观察指挥打击。
这门近五米高的七九式570毫米自行岸炮伸出黑漆漆的炮管,瞄准着九龙海湾另一侧的敌人,而挤在这台钢铁怪物下面的,尽是背着大包小裹的普通人。
文澈!文澈!
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在人群中大喊着,高高举起了手里的婴儿。
那站在高台上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刻在人群中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他示意身边的霸下众继续指挥,自己则顺着梯子爬下去也站到人群中。
怎么回事!
孩子……快,送上去,上船。
他托着手里同样沾满了鲜血的襁褓,举到文澈的面前。
怎么就剩你了!炽翎呢!你儿子呢!人呢!!!
还有你老婆呢!122厂的人呢!撤出来没有!!回话啊!!!
老马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噎住嗓子,只是摇了摇头,没能说出话来。
这帮狗娘养的……老马,你身上!医生!医生!!
……活下去。
似乎这口气从他的口中吐出,也携卷着他所有的精气神而终究令他昏死过去。
他身上染满了血和泥土,任凭着慌不择路的人们从他身上踏过。
只有他的双手还向文澈托举着那襁褓,没有人能从他那里伤害到那襁褓里的孩子。
来人!快来人!!
她安然地躺在那染了不知是谁的血的襁褓里,根本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像是被吓坏了似的,静静地看着面前那个身穿着霸下制服的中年人,甚至没有一声啼哭。
从那一天起,她活了下来。
成为了也在那一天里活下来的人们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