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枳实?
有紧急情况——
诶呦!
冲进门的枳实差点把胡先生推了个跟头。
慢慢说!怎么了!
几乎没人在意趔趄着的胡先生,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老马的孙女身上。
……注意,注意,亲爱的九龙居民们……
蒲牢的声音透过院子里挂着的终端机响了起来,而不只是六桥港西三道街5号院,整个港区,整个九龙的终端机都在同一时间播报着。
……三小时前,港外辅城遭受到原因不明的帕弥什生物袭击,求证之后,证实了那是被称为异合生物的新型的帕弥什敌人……
……与此同时,我们已经和空中花园的世界政府达成合作意向,所有九龙居民都可以有序地前往纯净区生活……
……现在,蒲牢众正全力投入到抵抗异合生物的攻击,嘲风众将协调所有剩下的九龙众,为大家办理登船离港手续……
……有意愿前往纯净区的居民,请只携带必要的基本物品,有序地按照九龙众的引导在指定区域等待并登上夜航船等待离开……
……而仍然……仍然……
终端机另一头的人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
仍然要留在九龙的居民,请安静地呆在家中等待警报解除,现在港口内还是安全的。
我们会尽一切办法,在九龙战斗到最后一刻。
终端机陷入了沉默,而整个九龙也几乎因这播报而陷入到同样的死寂中。
只不过这笼罩了整个城市的沉默只酝酿了几秒钟,便转变为铺天盖地的呼喊和骚乱——
我就说!我就说!
高老板提起公文包念叨着,尽力掩盖着他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着的双手。
我就说!我就说!
工厂里的东西也要搬走,不行,全都得搬走,全都得搬走……
搬到船上,搬到纯净区……
喂,我说——
快跑吧!想什么呢!还在这儿傻站着!
完了!全完了!异合生物……九龙怎么是那种东西的对手!
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几乎连嘴唇都要颤抖起来,疯狂地向老马怒吼着。
就凭蒲牢众那么几个人,都是肉长的,拿什么去打那种东西啊!
行啦——
不行!
啪!
一记嘴巴打在了高老板脸上。
马老太爷!
你干什么!
枳实和小于都一股脑地冲到老马身边拦住了他,而唯二的男人胡先生也只能勉强地和苏小姐拦在高老板边上。
啧……我都没怎么用力。
看看高老板去,别来拦着我呀,我又不打他了。
咳……
冷静点了?
还不快寻思生路去!
高老板捂着滚烫的脸,怨恨盯着老马摔下一句话,被苏小姐掺着进了屋。
你又打人了。
我那是让他清醒清醒,一个老爷们,怕得跟孙子似的。
要是我用另外一只手打,那他就不用上船了,直接上西天吧。
所以,枳实回来就是这件事吗?
是的。
蒲牢说那个异合生物的事也是真的?
枳实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哎……
夜航船……能装得下这么多人吗?
嘲风说是能装下的,挤一挤也就到了。
那现在……?
胡先生试探地向小于问道。
先进屋吧。
啊……啊,行。
就这样,胡先生也和小于满脸愁容地进了屋。
走吧。
干嘛?
进屋去。
……好吧。
跟着老马,枳实也走进东厢房里。
东厢房里只有两屋,一间摆着老马的行军床,一间放着枳实的单人床。
老马的房间要更狭小一些,不过这个干练的老人却常年保持着惊人的整洁,如果不是书桌和柜子里塞满了东西,很难看得出这里有人居住。
等下我还要走。
你还要去哪儿?
……
我要回去。
枳实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也行。
你问嘲风要两个位置吧。
什么位置。
去纯净区的位置,我们要上船。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老马侧坐在一张板凳上,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脸颊却隐藏在阴影里。
现在正是需要我去打仗的时候,你却让我走!?
那些东西不是光凭你们就能打退的!
我听老何说过!那些东西比感染体要强上几十倍,普通人光是碰一碰就要皮肉溃烂!
可你根本都没见过它们!
我当然见过!
老马恼怒地一拍大腿,发出的却是钢铁相撞的声音。
那些铁疙瘩的感染体就足够要命了,什么劳什子的生物更不用说!
你是我马家最后一个人了,你不能走,必须跟我上船。
……哼。
然后你就想要带着我一起当逃兵,就像之前那样!
你!
老马结满老茧的手高高扬起,可他面前的孙女却丝毫没有退让。
难道不是吗!
你……你是拿刀子往我心窝子里插啊!!
如果你要走的话,那你自己走好了,我是不会走的。
就像两块石头碰在一起一样,谁也不服谁。
哗啦——
原本高扬起的手没有落在她的脸上,一把将书桌上的东西打翻在地。
你给我滚!
枳实低着头,老马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在她回身跑出厢房的时候,老马好像看到了落日前的最后一抹余晖闪烁着落在地上,却没能在这间陈旧而干净的房间里溅起一丝灰尘。
这个固执的老头愣了一下,可当他抢身跑到房门口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那时他才真觉得,自己心窝子上好像被插了一把钢刀,而他只能踉跄着跌坐到自己那张硬的像棺材似的木床上,凝望着方才被自己打翻了的一切,等待着血从自己的心脏里流出去,等待着死亡。
碎玻璃,旧相框,盖着大红戳的文件,早已无法再投影了的面罩,那都是他的过去。
以及一枚来不及在最后一抹阳光底下闪耀的,黯淡了的金色的星形的勋章——
雨线交织着落在夜色中伫立着的阴翳身上,他们手里的刀刃和钨钢枪械上流淌着九龙今晚的霓虹灯。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由狴犴向你们下达指令。
站成雕塑一般的人群前面,一个与他们同样承受着这暴雨的人大声说道。
但现在,情况紧急。
九龙存亡于万一,你们必须重新担负起捍卫九龙的使命。
现如今,睚眦和嘲风都不可信任,只有你们能将商会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而你们在今天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历史知晓,也不会被人们铭记,你们也不会对外人说起这一天。
雨越下越大。
出发吧,九龙将万世长存。
老马记得那一天,那时候,他还不是老马。
那天雨下的非常大,大到必须要摘下蒲牢众的全息面罩才能看清别人的脸。
大到子弹和刀枪穿透人的胸膛时,血液在漆黑的地面上甚至无法聚成一片。
大到那些人在流干最后一滴血之前,那遗言无比清晰——
曲!!!!!!
可恶!我居然失败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是想要看我的丑态吗!
你走吧,我不会向你问罪。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你的敌人,从我们兵刃相向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不再是亲人了!
没错,你是为九龙带来战争灾害的敌人。
那你还……
但是,你仍是我需要庇护的存在。
什么?
即使经历不同,理念不同,你仍是这个世界中独一无二的个体。
你的怨恨,你的愤怒,也是我身边千万情感纽带中的一条。
而一旦死亡,这些东西就会被抹去,没有人能再现你的情感,你的存在。
你这家伙……
兄长,你也可以从家族的使命中解脱出去了。
正像你说的,这个国家不需要两个王。
成为王的执念和痛苦只会束缚着你,现在的你可以去做真正自己想做的事了。就像其他人一样。
那个雨夜在九龙官方的书面历史记录里,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因与非法势力勾结,睚眦众与嘲风众领导人被革职审查。为肃清非法势力,蒲牢众进行了一场专项清剿行动。”
“没有人”知道的是,那是为了肃清曾试图谋逆的商会长子的余毒。
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还是小马的“仲涯”,一共杀死了十三个叛贼。
他记得很清楚,他用冲锋枪杀死了十二个人,在被手榴弹炸碎了左腿后,他捡起自己的左腿,拿出原本绑在上面的战术短刀,割开了最后一个胆敢靠近他的人的喉咙。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身穿着嘲风众制服的家伙摸着自己的脖子,像是要把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堵上,可那家伙却只能徒劳地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任凭雨水和血灌进他的肺里。
那一切就那么发生了,像是永远在下着雨的地狱。
而那一晚再后来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当他在冉遗众的看护病房里醒过来的时候,那个场景他永远记得——
……醒了。
检查一下生命体征和义肢适配情况。
…………
他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不要说话,躺着别动。
护士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能随意活动。
我们在你身上取出了五颗子弹,还有一颗达姆弹,你很幸运。
……腿……
你感觉不到自己的左腿了吗?
他眨了眨眼。
唔……抱歉。你的左腿断肢创面实在是太大了,复原的风险太高,还不如换一个义肢,它现在已经是你的左腿了。
只不过你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它。
病房门口出现一阵小小的骚乱,紧接着,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出现在仲涯面前。
……曲大人。
他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合乎军人的身份坐起来,但失败了。
你现在不能起来!还有轻微的内出血呢!
辛苦你了。
曲点了点头,将手上的那枚闪着金光的勋章放在他手上。
感谢你们为九龙做出的牺牲和贡献。
在冉遗的照料下,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不久之后,你就可以回到蒲牢众了,现在就先好好休息吧。
……谢谢……您……
尽管被取出了两颗子弹的右臂疼痛不已,每移动一寸都困难万分。
他仍然记得,自己没能完整地敬礼时,曲所露出的那个微笑。
康复之后,他回到了蒲牢众,继续履行自己军人的使命和义务。
直到他失去自己的右手,直到他生儿育女,直到他到了需要休息的岁数,直到他褪下军装,直到他不再使用“仲涯”这个名字,直到他在亲朋好友的口中成为“老马”。
爸,昨天下来的调令,我明天就回去了,做蒲牢众的负责人。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还很年轻,却也是止不住的喜悦和兴奋。
这是好事,炽翎。
你的老战友们总是和我说你之前的事。
那些啊,那些事情你小的时候我就给你讲过了。
我知道,但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还是会觉得很不一样。
炽翎,军人的天职就是为国为家,服从命令。
做了蒲牢众的负责人,你肩上扛着的就不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事了。
我明白,爸。
行了!不在电话里说了。
你妈她也好久没见你了,她也等着你呢。
剩下的事,等你回来再说吧,回来跟我喝几盅,说说你的事。
嗯,我明天就到。
啊啊!对了!
你也是时候领回来让我俩好好看看你俩了吧?
啊?
那怎么,我还不能看看自己的儿媳妇了吗?
你说这个……她现在还在122厂呢……
找个日子一块回来嘛,你妈还想着跟她聊聊天呢!
打视频电话又不是不能聊……
嗨,总而言之你就早点回来吧。
等你回来上任,你就又得忙起来了……
——咚!!!
沉闷的爆炸声接二连三从远处传来,一时间连整个房间都在颤抖。
这爆炸打断了老马的思绪,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怎么回事……)
一道道黑烟从南边升起,老马能明显地感受到过滤塔的运转功率正在上升。
然而如今的天空已经不再有太阳,只是西边还有些许微光,爬满了不安和恐慌的虱子而名为夜的袍已经盖到了九龙身上。
喂……喂!你疯了……
院子外面又传来女人微弱的争执声,很快这声音随着房门被推开而进一步变大。
不行,工厂的东西绝对要带走!
那么多设备……
都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了,那些东西比我的命还重要么!
你,你先上船去。
不行……你要抛弃我吗……不行,要走一起走……
听闻这争执的老马晃悠着站到厢房门口,盯着院子里拎着大包小裹的高老板夫妇二人。
走啊?
走!
高老板一使劲挣脱了苏小姐的手,拿出口袋里的一块小小的终端塞进她的口袋里,抱着她的脑袋,像是怕被老马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我去把设备都运到船上去,这些都是家里的钱了,你拿着去船上等我……
可是我……
听话。
苏小姐憋着一股泪花儿,点了点头。
走啊?
走,走……车,车呢?
什么车?
运输的手拉小车,这么多东西……
啊,车啊。
老马用胳膊肘拐着指了指东厢房的房顶上。
车老早就坏了。
行吧……
高老板又抱住苏小姐的脑袋继续安抚着她。
走吧,我先送你去港上,然后找个拉货的给咱们把这些东西送上船……
高老板又从苏小姐手里拿回一些包裹,两个人匆忙地从院子里出去了。
嘁,连个手都不招一下的是吧。
——咚!!!
更多的沉闷的爆炸声不断地从远处传来。
(枳实……)
马老太爷!
西厢房前,胡先生站在门口的门帘前面少有地高声叫道,鼓起了八辈子的勇气一般。
诶!
走啊?
不,我们……我们不走!
啊!?
胡先生挺着胸像是准备受刑似的,张开双手护住了他身后的小于和孩子。
我们决定不走。
这……这……
小于呢?
打仗打起来肯定也需要大夫,小于她还要接着去医疗中心报道。
您呢?
我……我……
我得找着枳实。
我……我怎么样都行,枳实她必须得……
老马低着头絮叨着,却没看到另一边胡先生牵着孩子正把小于送到门口。
你们干什么去!
我送小于去医疗中心。
你疯了!你带着孩子去干什么!
广播不是都说了,别乱跑!
总……总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没事,马老太爷,外面人虽然多但应该没问题的。
【哔哔】的。
老马像是咒骂他自己似的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身进到屋里拿了什么东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胡先生身前。
马老太爷……
老马把手里抱着的两把钢刀分了一把塞进胡先生怀里。
你一个病恹恹的东西在这儿添什么乱!没等你挤到医疗中心怕不是先让人家踩死了!
你小子有种就别死了,带着孩子,到时候蒲牢众让你们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送小于去医疗中心……这寿,我是过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