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弥亚洗净血迹,重新赶到人类身边时,克希拉已经被“诺安”引开一定距离了。
他完全舍弃了攻击行为,把注意力全部用在闪躲上,才堪堪能够避开要害。
…………
方才一会没见,面前的人类就要被血色裹满了。
……你还好吗?
她想问的不止是那副溃烂的躯体,更是藏在里面的心——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情绪稳定。
可人类依旧只是颓然地笑着,抬起了头。
是感染?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克希拉,方才明白人类和异合生物近距离接触会带来多大的伤害。
这位人类英雄就算能平安回去,也要面对截肢或影响更严重的治疗了。
……我去帮忙对付克希拉吧?
什么地方?
好,我明白了。
拉弥亚伸出手,想扶起行动缓慢的人类,却发现那双血肉包裹的腿早已溃烂到失去形状。
……要、要不要……我背你?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这一路都是如此,拉弥亚还是不太习惯和别人视线相交。
人鱼把自己背后的长发整理到胸前,俯下身让自己的背向着人类,一手向后做出接应的姿势,一手仍然紧紧抱着卵。
被拉弥亚单手托住,不算太稳地背了起来。
她的躯体很凉,身上灼烧一般溃烂的伤口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少许慰藉……同时也在她干净的背上留下刺眼的血痕。
想说声抱歉,头部却像遭到重击一般,连她奔跑时这少许的颠簸都无法承受,只能无力地垂在她的肩膀上。
……那、那个……这样……有点……
……脖子……有点痒……
强撑着说出半句道歉,鲜血就如同断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从口鼻中落下,沾湿了她的脸颊和柔软的长发。
…………
这明明都是帕弥什和思维信标污染的错。
……你不要道歉……
终于再次回到了早就被修好的发信台,把写着“黑野加奈”和“XX003”的身份卡都放在感应区。
绿色的指示灯终于亮起,操作界面也被平安无事地唤醒。
……这样就好了。
拉弥亚小心翼翼地放下人类血肉模糊的躯体。
稳住还在颤抖的手,强行无视着指尖与指甲溃烂带来的痛楚,拖着血痕按下记忆中的号码。
摆在面前的终端屏幕,终于显示出了正在链接的图案。
漫长的16秒后,一位不知名的士兵出现在通讯画面中。
谁在那边?画面好模糊。
等等,冷静一点……对一个普通的构造体士兵说这些没有用,自己在模糊的画面中无法自证,他也没有权限派出所有精英小队。
如果执行部队仅凭这样的录音留言就全军出动,升格者早就用这种方法制作陷阱了。
更何况还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叛逃者的一员,告诉他自己的信息也是危险之举,还是请他转接更好。
这个口令?你到底是谁啊……哎算了,我帮你转接。
这一次的等待只持续了3秒,画面中很快就传来了赛利卡的影像。
……?
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一点困惑。
…………
她换上了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一边点头示意她在听,一边把手伸向左侧的操作台。
……有哪里不对。她的表情和反应,都有点不对。
可要说具体有哪里不对,被污染的思维信标已经连带着大脑都快要无法思考了。
不该是这样……
眼前的画面是海市蜃楼吗?或是濒死时看到的求救幻梦?
我在听。
赛利卡的脸像是一张被雕琢好的面具,在卡顿的画面中忽隐忽现。
怎么回事?
小心!
拉弥亚抓住人类的外套,强制让发信台前的人远离了屏幕。
下个刹那,控制台发出了一声巨响,在无数猩红的电流中被撕成了碎片。
本就重伤的身躯失去了平日的灵敏,一时闪躲不及,被炸开的碎片刺进了大腿。
受到药剂增幅后的痛觉如同灌进伤口的电流,在腿部剜出支撑躯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又将神经连根拔起。
刚把积压在心中的疑问说出口,迟到的晕眩感便涌进头颅,眼前逐渐被黑色浸染……
……!
稳住几近空白的意识,眼前的晦暗才缓缓褪去。
视野恢复时,人类已在冷汗拉扯下瘫坐在控制室的一角,伤腿在创痛中痉挛,很难再站起身来。
……那个……
她欲言又止,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只能隔着几步的距离蹲了下来,在和人类差不多高的视角戳了戳面前的空气。
顿时,四周的红色雾气随她指尖如涟漪般散开。
…………
你……好些了吗?
不用呼吸也不用担心帕弥什的升格者对人类所面临的境况毫无察觉。
她只是怜悯地看着这个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的人……就像看着暴雨中淋湿的小动物。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拉弥亚带着诚挚的困惑看着已经变成碎片的发信台。
应该不是我操作失误吧?
听着拉弥亚疑惑的话,人类已没有太多精力再去争辩了。
物美价廉的希望变成一颗巨大的气泡在眼前炸开了,摆在面前的只剩下漆黑的深渊。
命运嗤笑着张开了巨口,等待着生命自投罗网,用死来换取唯一的反抗机会。
……喂!喂!
经过了漫长的休眠,人类终于在剧痛中恢复了神智。
想试着活动手指,四肢的触感却几近消失——这副血肉之躯,终于走到了能行动的极限。
或许是受到了那种药剂的影响,思维与逐渐被剥夺的行动力完全相反,愈发清晰起来。
勉强转动眼球,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废弃的水族馆通道中。
手边丢弃着注射筒和注射液袋,看药名大约是镇痛剂与复方电解质注射液……“诺安”来过吗?
你醒了……
人鱼抱着卵,倚靠在护栏旁。
是的,我看你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先把你带到这里来。
那个‘诺安’带了一些药过来,帮你做了简单的处理。
拉弥亚又不是医生!而且我在帮忙控制帕弥什,不然授格者靠近你只会让你感染恶化。
再加上你的皮肤状态很差,有医学知识的人都很难找到打针的地方,那个人蹲在你身边戳了你七八针才做到!
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鱼尾摆动的幅度却比刚才高了许多,直到撞向旁边的护栏才不动声色地老实了下来。
……
很快就走了……好像很讨厌升格者?
空气又回到一片死寂中。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惑砂的意识稳定度不像是能在克希拉那里撑太久的样子……
如果他也崩溃了,这里又要回到不断崩塌的状态中了。
就算是我也要考虑一下坍塌后的水压的问题……这里在5000米以下吧?我最多能承受4000米。
还有很多异合生物,一旦放出去就会四处攻击,想要控制它们就必须用卵……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藏起来的话却早已摆在面前——如果面前这个人不在了,意识海混乱的拉弥亚很难在水里战斗。
最终三人都要面对死亡。
…………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暂时逃避这个问题。
刚刚进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才察觉这片区域……是真正的建筑。
应该像是废弃的潜艇或者在这上面搭建的海底基地吧?
嗯,跟外面那片不断坍塌的区域完全不同。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刚刚大多时间都在一只异合生物体内,那些塌下来的东西惑砂为人类做的防护吧?
要是没有那些东西,也没有升格者来控制帕弥什浓度,人很快就会感染而死了。
走到这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只异合生物和一些海底遗迹连接在一起。
这些遗迹通道的门也大多是惑砂打造的,下面也埋着红潮的暗流,所以这里才会像迷宫一样,又诡异又复杂。
唯独这扇门,这个通道被他遗漏了,走到这里才能察觉到真相。
我也检查了一下连接处……看上去,只要异合生物彻底崩溃,连接处也会断开,这些遗迹就会沉入水中,随着水压崩塌。
以现在的情况……最多再维持20-30小时。
拉弥亚说完这句话后,人类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良久都没有开口。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解决办法吗?
绝对不想用……是因为克希拉?
我知道她不会就这样不管我们……继续行动的风险还是很高。
虽说只要还有卵和你在,总能想办法解决,可是你……
…………
(这个浑身溃烂濒临死亡的人的……怎么还能惦记其他人……)
人类深深叹了口气,随即便被呼吸这一简单的动作痛到下意识蜷缩,而蜷缩对皮肤与肌肉的拉伸又带来了新的疼痛。
即使如此,这幅即将腐朽的躯体还是在剧痛的泥潭中挣扎着提出了新的问题。
……在这里肯定不行。
……为什么要打败克希拉?
她能帮助冯·内古特控制异合生物,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
…………
不能让克希拉活着离开,卵也一样。
可在这种情况下,连逃离都必须要一个人贡献出生命,还能找出什么解决办法呢?
他们没有得到提前通知,就算克希拉离开海面的动静立即惊动了空中花园,赶到现场也需要时间。
到了那时……冯·内古特很有可能已经带走了克希拉,让所有努力都前功尽弃。
拉弥亚绝对不可能答应。
就算有余力强迫她死在这里,她成为克希拉的第二个意识后也不会乖乖等到空中花园的执行部队赶到再被杀。
她只会带着恨逃跑,向所有的人类复仇。
没有,没有这种办法——为什么炸掉复制意识的时候没能再留几个?
那些复制的意识也是活着的构造体,他们和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要是只因为他们是复制意识体,就擅自决定他们的生死……
现在要面对的不止是自己的死亡可能,还有克希拉离开之后带来的灾难——那又会带来多少伤亡?
解决问题的方法,还有一个。
如果自己能成为克希拉的第二个意识,至少可以拖住克希拉的行动。
哪怕拉弥亚不愿意配合,也可以让克希拉不那么顺利地跟着冯·内古特离开,只要等到空中花园的支援到来……
……再被并不知情的灰鸦小队杀死……
棋手安静地把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放置在棋盘上,做好了最差的准备,开始下一回合。
……是实现愿望的机会。
……我想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我想追上那些背影,站在和他们相同的位置,踏进他们舍弃生命也要追寻的星空,找到藏在宇宙中的真理。
…………
不期盼……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人都会死,文明也会死,我已经看到很多很多了。
连宇宙都会回归零点的话,生命不过是在消亡前浮动的尘土,与这些相比……没有人的未来,又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前方,目光的焦点却融入了星海的虚无,她的灵魂仍旧受到那些幻影的迷惑,彷徨在远方。
……我本来就是升格者。
那要什么样子才算像我?
…………
不,是真的……但人类终有一天都会死,地球的文明也会灭亡,这些也都是真的。
这样很矛盾,可是……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不是……虽然也有这部分原因,但更多是因为你说了那些话……
可这是两回事,只要我拿着卵,我就可以选择救你,如果我放下‘她’,就没有任何选择了。
没有任何选择的人类正匍匐在她面前沉默。
我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机会,终于能够以原本就属于我的身份存在。
不用成为莉莲或那些和我合作的人,就能放心地走到外面……
……!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进了拉弥亚的掌心。
是啊,她可以借着“卵”带来的机会成为“拉弥亚”,灰唁却被剥夺了名字,自由,变成了道具。
就因为她有使用价值?还是因为融入异合生物的人没有选择权?
可要说“没有选择权”,过去的她也一样啊……
……不是这样的……我才没有……没有……
拉弥亚悲伤地看着这个人——她发现这种悲伤,是因为她察觉自己让一个为数不多说过相信她的人露出了疲惫且失望的表情。
现在的她,并不想把灰唁当做满足私欲的道具。
……灰唁……那种被大家留下……无法再回去的感受,我也能理解。
……所以,才有那些愿望……
拉弥亚抬起头,如同贪恋着真实世界的囚徒一般,看向了记忆深处的星空幻影。
曾在推演中看到的璀璨仍在吸引着她,让她感到迷茫。
可她明白——她想踏入星空,寻找宇宙的真理,并不是因为崇尚力量,而是想去看看他们向往的终点到底有什么。
她想要保证自己的立足之地,却无法忽视怀中的卵是灰唁这个事实。
她从来都不是“不在乎人”,她的回忆仍然扎根在许多鲜活的人们身上。
但“具体的某个人”一旦变成“全人类”或是“名为人类的概念”,对她来说,就变得和自己无关,没那么重要了。
……她始终是个,在追赶熟悉影子的离群者啊。
看着她犹豫的表情,人类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轻声开了口。
……喜欢?
……
…………
……是帕弥什……
……我……
我知道,只是……
她刚开口想说些什么,远处就传来了克希拉的悲鸣声。
克希拉发现这里了!
我、我把她引开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