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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白日梦
>在首次出发之前，她做过许多想象。
想象过去只在教科书上见到过的地面风光，如今成了什么模样。
想象留在地面上的人们会编织怎样的诗谣，会诞生怎样与黄金时代不同的文化。
想象在废墟之间找到一束尚未枯萎的吊兰，将它送给留在空中花园的同僚。
想象着踏过英雄们曾经奋战过的地方，为他们献上迟来的挽歌。
想象不论现实有多么严峻，也要睁大自己的双眼，将它们铭记在自己的心里。
想象自己的创作，能因目睹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更上一层。
直到这些想象被真实的碎片击穿，被身心俱疲的自己踩在脚下。
……
由十数名构造体组成的队伍在荒野上行走。
同行者的数量由最开始时减少了两人，余下的生还者们状态也称不上好，几名构造体的肢体部件严重受损，露出了断裂的神经电路和合金骨骼，凝固的循环液黏在仿生皮肤上，需要人搀扶着才能缓慢前进。
……
走在队伍最后的粉发构造体是这群人中受伤最轻的，因为她和她的几位同伴便是这支队伍需要保护的对象。
她默默地与大部队拉开一定距离，神情恍惚地盯着前方的队伍。
或许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闷，走在前面的一位构造体稍稍放缓自己的步伐，退到和艾拉并肩的位置。
艾拉，你没事吧？
刚才你的表现很不错，很难想象你是第一次下地面。
奥菲斯队长……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这是她加入考古小队以来，所参与的第一个大型考古任务。
艺术协会发现了一座黄金时代的遗迹，理所当然的，需要派遣考古小队前去回收遗留在那的资料与文物。
遗迹位于一片已经被执行部队清扫过的区域内，理应不会有大量感染体出没。
但事与愿违，一些未被侦测到的帕弥什病毒感染了遗迹内的机械，当考古小队和随行的执行部队深入遗迹内部时，他们便被大量的感染体包围。
掩护携带着数据和珍贵文物的考古小队撤退，执行部队以折损两人的代价，将考古小队的人员安然无恙地送出遗迹。
你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没有事的样子。
刚刚加入考古小队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毕竟地面的情况和空中花园差得太多，一时无法缓过来也很正常。
我只是……，不，怎么说好呢……
很多事情，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那个一直不苟言笑，却冷不丁地会讲个冷笑话的雷克斯先生……那个对我很亲切，答应在任务结束后去看我下次画展的菲小姐……
明明不久前，还一起说过话……
我理解你的心情，许多人在下地面之前都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大家以为有意识回传，即便是战场也显得不那么可怕。
可现实总比想象要复杂、残酷得多。很多时候不会有后备措施，唯一的补救就是拿命去填。
我们的任务是回收黄金时代的科技和文明遗产，比起在正面战场作战的执行部队，危险性已经相对较低了。
但就像这次，我们永远无法预料哪里到底真正没有危险。
未来也可能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你要是觉得自己无法适应，我可以帮你递交申请，这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事，协会能够理解。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会退出的！
对方以为她是打起了退堂鼓，她连忙摇头否认。
我只是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我以为我做好了觉悟，但实际上……
她曾经在空中花园上，看过一次“战争”。
舰船的残骸飘荡在浩瀚的星夜之中，粒子武器的闪光在一瞬间点亮漆黑的深空。
她曾以为，在那一刻，她与战场上的挚友看到了相同的风景，建立起了无需言说的联系。
她以为她理解了挚友的选择，理解了她的梦想，理解了她为何不辞而别。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当她在与空间站内的感染体奋战的时候，她只是坐在空中花园的舷窗前，坐在重力湿度与气温都被精心模拟的温室里。
然后，当她真正接触到世界的“真实”，置身其中的时候……她的双脚麻木，连迈开腿都做不到。
“只要我们一直在描绘真实的世界，我们的道路一定也能得到修正”。
当她眺望着挚友所处的空间站被战争的碎片淹没时，她隐约听到了这样的话语。
那是赛琳娜留给她的暗语，是那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在旅途的终点找到的答案。
她以为那是一花一世界的天启，以为效仿着那个身影便可以明确自己的归属。
但当她亲眼看到被帕弥什腐蚀得满目疮痍的世界，当她听见刀剑刺穿感染体的声响——
啧！不要停下，不要看后面，带着拿到的东西快走！
考古小队的！别傻愣着了，你们不能有事，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你们！
当她与浑身浴血的构造体目光相接，当她目睹熟络不久的同伴被感染体撕碎蚕食。
她退缩了。
她比她想象的还要没有勇气。
我之所以成为构造体，加入艺术协会，是想见证世界的‘真实’，我想将那份‘真实’纳入我的画布之下，创造出真正的艺术。
但其实‘真实’并不一定能成为力量，那也是我赋予它的想象。
即使来到地面，我也不一定确保能看到世界的全貌。
我的想法……是否有些太天真了呢？
人们总会把打破自己常识的事物奉为更高位的真理……但你所说的‘真实’真是如此吗？
你的感受我不置可否，我给不了你答案。
只不过……
之前有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我与她一起参加过几次任务。
在第一次任务的归途中，她给我们朗诵了一首她很喜欢的诗。
谁曾嘲笑纯真的信念，他将被岁月和死亡讥讽……
她轻轻念起一首熟悉的诗谣。
谁要动摇纯真的信念，他将被永远埋葬在陈腐的墓穴中……
那是她的挚友所钟爱的诗篇。
谁能尊重纯真的信念，他将战胜地狱和死亡……
如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将永远不懂得去信任……
……请随心而行。
我们是记录者、见证者，我们是表现者、创造者。
我们为之奋斗的并非具体的事物，我们永远在与看不见的怪物作斗争。
有人会因此嘲笑我们，有人会因此质疑我们，有人会因此认为我们的存在毫无意义。
但我们深知自己在为何而战，唯独我们自己不能消解那份价值。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想要守护那份价值的愿望，所以……
欢迎你加入艺术协会，艾拉小姐。
结束了任务的考古小队终于来到附近的人类聚居点。
这里依托一座废弃的城市而建，硬性条件虽然比不上一些保育区，但内部也形成了一套相当完整的生活体系，因为有地面防卫军常时驻扎，安全性也基本上能得到保证。
空中花园的运输机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抵达地面，考古小队需要在这座聚居点暂时待上片刻。
……
她在这处聚居点迈开步子，看着这个人类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的材料搭建起的栖息之地。
她看着一座简陋的帐篷内，年迈的机械师检查由防卫军运来的机械体残骸，挑选其中尚能利用的部件。
她看着只架起了一支炉灶和吊肉架的露天厨房内，厨师正处理着一些她过去根本想象不到会用来吃的食材。
她看着一名老嬷嬷用生锈的刺针缝补一件内衬，她看着男人用废料打磨狩猎用的箭头。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思考着奥菲斯先前的话语。
吃我一刀！你这该死的感染体！
呃啊啊啊……
聚居点的孩子们拿着随地捡的树枝，玩着扮演构造体和感染体的游戏。
喂喂，你都当那么久的构造体了，该换我来当了吧？
等等等——下个明明是我好不好？
男孩子倒是……似乎到了哪里都一样呢。
……
当孩子们一直追逐打闹到另一片生活区域时，一名女孩吸引了她的目光。
女孩没有加入男孩们的游戏，而是安静地坐在一张木桌旁。她的面前铺着一本笔记本，手里攥着一块削磨成条状的赭石——那就是她的画笔了。
女孩专心致志地在纸上涂画，偶尔也会撑手托腮，皱着眉头打量自己的画作。她的外套上缝着布做的袖章——上面纹着“米蕾”这个名字。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那个名叫米蕾的小女孩。
你在画画吗？
唔……
女孩没有注意到艾拉——抑或是注意到了却不想理睬，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纸面发愁。
她瞟到了女孩手里的作品，上面的内容与其形容为充满想象力，不如说外人根本看不出来画了什么。
你在画什么呢？
乌龟。
女孩给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如同鬼画符般的图案。
小鸟、小狗、然后这是兔子。
那个……为什么会想着要画成这样呢？
……
大姐姐，你是在说我画得很差吧。
女孩的心思出奇得敏锐。
不不不，我没这么想哦？
你喜欢画画吗？
算是吧……？
爸爸送了我这本笔记本，说这是他在外面找到的，只要有了这个，我就可以把看到的东西画下来记下来，等爸爸回家的时候拿给他看。
但帕特里克和亚伦说我画的东西都太丑……所以我不跟他们玩了。
爸爸说他以前也经常会画画，可他太忙了，没空教我。
嗯……那么，让姐姐来教你怎么样？
你很会画画吗？这里的叔叔阿姨都不会……啊不过，大姐姐是空中花园的人吧？
我听帕特里克说空中花园的构造体都很厉害，画画也很厉害吗？
我想这应该因人而异……不过，姐姐还是稍微懂一些的。
好吧……你省着点用，我数了数，只剩下七十多页干净的了。
她坐到女孩的身旁，接过她小心翼翼递过来的笔记本和赭石蜡笔。
画什么好呢……对了，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我说什么大姐姐都能画吗？
只要不是太罕见……比如说小猫小狗、蒲公英风信子之类的植物也可以。
唔……那么大姐姐，你能给我画朵绣球吗？
绣球？
绣球花，我只知道叫这个名字，真的绣球花长什么样我还没有见过。
之前这里也来过一个空中花园的构造体姐姐，她给了我几粒绣球花的种子，说如果能找到地方种出来，就能长出很好看的蓝色绣球花。
你见过绣球花吗，它是不是真的跟那位姐姐说的那样那么好看？
女孩对她露出满怀期待的眼神，她也只是微笑地点头承认。
嗯，算是吧。如果真的能种出来，会很好看的。
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地见过绣球花的实物。空中花园的教育中心保存着世界上绝大部分已知生物的图片和资料，但有限的温室资源却不足以把那些都栽培出来。
但她还是提起画笔，为女孩勾勒她心系的那片光景。
手里的赭石其实根本算不上作画用的工具，凹凸不平的表面和笔尖很难让手腕发力，女孩并不是没有绘画天赋，只是条件过于简陋，加上没人指导，她连正确握笔的姿势都没学会而已。
这样……再这样……这样就……
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把画完的成果展示给女孩。
好厉害……大姐姐你好厉害啊！画的就跟真的一样……绣球花真有这么漂亮吗？
嗯……我只是凭记忆画出来的，而且也不是蓝色的，和你想象的应该还是有点不同。
不过，那份心情就留到以后吧，你们亲手种出来的绣球花，肯定会比我画的还要漂亮。
然后，刚才过程你也看到了，其实画画没有那么难，只要落笔的时候注意这里……
她悉心地指导女孩的动作，女孩的悟性很高，很多技巧只听一遍就能学会。
大姐姐，为什么你会对画画懂那么多呢？
你说的光影、形体、构图……画画比我想的要复杂好多……
你是怎么学会那么多东西的呀？空中花园里也有人教你这些吗？
……
我来自艺术协会，那是空中花园上的一个组织。
里面的人对艺术很有研究，他们教会了我很多艺术相关的知识。
艺术……协会？艺术是什么？
艺术就是……
她将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复杂定义咽了回去。
那个，米蕾，你为什么想把自己画的画给爸爸看呢？
欸……？
因为……我觉得爸爸看到我画的画会开心，因为他一直不在家，我想让他知道我在这里每天都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
嗯……我想，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艺术……至少我认为，艺术就是抱着这种心情创造出来的东西。
当然表现是有分很多种啦，比如说绘画、舞蹈、小说诗歌之类的……黄金时代流行的还有电影、漫画这样的形式……
漫画……？漫画……啊，大姐姐，你等我一下！
女孩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离开，不一会儿便抱着一本册子小跑回来。
这个是不是就是大姐姐说的，那个叫‘漫画’的东西？我听爸爸也这么说！
她接过女孩手中那本旧漫画，因为年代久远，再生纸已经发皱泛黄，但并不妨碍辨认内容。
这是……《美丽天使》？
女孩收藏着的是一本在黄金时代流行的漫画，准确来说，是先有了该系列‘动画’和‘玩具’后衍生出的作品。
是出自《卡面骑士》那个制作方的漫画啊……
里面的女孩子可厉害了！她们会变成很漂亮的魔法少女，然后用拳头痛殴那些捣乱的反派！
我记得我小时候也在教育中心的图书馆里看到过几部……那时候还很入迷来着，真怀念。
真的吗真的吗？我只有这一本……都已经翻来覆去看好多遍了，可爸爸说他也找不到新的给我……大姐姐能借我一本看吗？呃……我可以拿我的这本跟你换！
对不起……这类漫画空中花园应该也就只有几本而已，而且也不是我能够带出来的。
是吗……我还想看后续呢……
漫画的结尾，两位女主人公被精灵选中，变身为名为‘美丽天使’的魔法少女与怪物战斗，并因此结识对方，正式开始了属于她们的冒险之旅。
不论从哪种角度来说，故事都停留在了一个令人心痒的阶段。
嗯……艺术协会之前一直没重视这方面，这种商业作品的艺术性虽然有限，但应该也有保存下来的价值……
唔……对了大姐姐，你画画那么厉害，那这种也能画吧！
女孩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语。
这种是指……你让我来画漫画的意思吗？
不行么？大姐姐也喜欢不是吗？
我还没试过画过漫画，需要的技法和知识还蛮不一样的……
要是能帮我画，我会……我会很开心的！呃——大姐姐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也会帮你的！
女孩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话还没说完，头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去。
艾拉，找了你好久了。我们该动身了。
运输机已经到了，十分钟后出发。
啊……我知道了。
大姐姐……原来你要走了吗？
嗯，我要回空中花园了。
是吗……我知道了……那么下次见！嘿嘿……也不知道下次能不能再见到了。
爸爸说过几个月他就要带我去新的保育区，那里离这里应该会很远。
大姐姐，一路顺风。
嗯，谢谢。
她与女孩告别，和艺术协会的同伴一起朝运输机停泊的方向走去。
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跟孩子们玩到一块了。
我只是刚好看到她一个人而已。
很多考古小队的人都不愿和保育区的人接触，他们宁愿聚在一团干站在外边一整天，也不会接受住民的招待。
……是因为我们和执行部队不同吗？
很多地面上的人以为空中花园的构造体就都是保护他们的英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甚至，我们自己都还要接受执行部队的保护呢。
奥菲斯队长，你觉得‘艺术’到底是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一时半会儿倒真还答不上来……艺术的定义很复杂，看你支持哪一种学说了？
嗯……对我来说，‘艺术’可能就是极其单纯，但却又遥不可及的事物吧。
你记得那名著名作家的日记吗？他在第一天写下‘决定了，应当爱、应当劳动！就这样。’然后第二天却又在日记里写道‘很累，不想爱，也不想劳动了。’
他会时常感到迷茫，他会怀疑自己的文字是否毫无价值。
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创作，他的作品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上永垂不朽。
我们大概不会变得像他那么伟大，我们现在所做的工作，对于未来而言可能真的毫无意义。
可即使这样……
即使这样，她仍有着不愿放弃的理由。
她不能保证自己时时刻刻都做好了觉悟，她也许在明天就会质疑现在做出的选择。
她会把自己困在永无挣脱之日的茧里，会找不到能解答自己的答案。她此生看不到她活动的后果，她无法证明自己的行为不是出于尘世的虚荣。
今天的遭遇可能会在将来重复无数次，她将重复无数次从失落到振作的过程。
但她不会后悔走上了这条道路，不会后悔怀有这份纯真的信念。
就像那个小女孩对父亲的期盼，就像她想看到那本漫画的后续那样。
等我一下，奥菲斯队长。
艾拉？你要去哪儿？
她没有回答奥菲斯，只是转过身迈开步子，朝先前走来的方向跑去。
大姐姐？
哈……哈……太好了……你还没有走远。
怎么了？是忘了什么东西在这儿吗？
是啊，我忘了很重要的东西在这。
她半跪下来，来到和那名女孩平视的位置。
我叫艾拉，我来自空中花园艺术协会。
那本漫画，能借给我吗？我想作为作画时的参考。
她指着那本旧时代的遗产。
大姐姐……？
女孩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艾拉姐姐，你要给我画新的漫画吗？
嗯，我答应你。
现在可能来不及了，但我会在空中花园画完你想要的后续的。
少女会打败反派，会缔结友谊，会一直走在拯救世界的路上……啊，剧透可就不好了……也许她们没打败哦！总之敬请期待吧。
但是，我说不定以后就不在这儿了……
没关系，我会找到你的。
我会找遍所有能去的保育区，直到找到你为止。
她许下一个可能无法实现的承诺。她可能会让女孩失望，可能会被当成偷漫画的骗子。
但她不会后悔，她清楚这并非一个善意的谎言。
那时候，我会把旧的故事和新的故事一起交给你。
我保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