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随着薇拉,暴力突破了无数间实验室后,两人终于抵达了这座海上都市的最深处。
这里的密闭措施的确做得很好,只是部分闸门因为年久失修,不少海水已经灌入了内部。
不过在跨越最后一道密闭防线后,海水又消失了。
零点能反应堆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像金属铸就的海底山脉。
两人行走于山脉之间深邃的峡谷中央。
黑暗上方,无限高远之处,是一片广阔的幽蓝色的光。
那是包围着亚特兰蒂斯基地的海洋,而现在,海洋像是天空一样笼罩着反应堆。
将反应堆与沉重的海水隔开的是一层坚硬、透明的玻璃。
玻璃高墙清澈透明,恍如无物,盯着看得久了,会产生一种错觉:海水变成了墙壁的形状,并凝滞不前。
那些巨大的、无以名状的反应堆部件,看起来不像先进技术的产物,反倒像古老的遗迹,像沉睡的山一般巍峨的陵墓。
里面埋葬着黄金时代辉煌却冰冷的美梦。埋葬着一个再也无法醒来的时代。
你说,为什么他们决定将这种东西修建在水下?
无法回答薇拉的提问。
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沉入大西洋,但后人说,也许亚特兰蒂斯一开始就未曾浮出过水面。
这座反应堆兴许也是如此。
当年的建造者们,大概一开始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一旦反应堆失控,浩瀚的大西洋便会吞没整个基地,像潮水吞没一个浪花、浪花吞没一颗泡沫。
真是讽刺,既然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为什么不停下来。
就是因为妄图掌控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两人一路前行,幽蓝的海水给反应堆镀上了一层冰山般的颜色,行走在这里,仿佛行走于南极深处,行走于世上最荒凉的无人之地。
忽然,薇拉抬起了手,挡住了自己的前进。
嘘——
前方有谁一闪而过。
那个一直隐匿于暗处,致使整个水城下沉的罪魁祸首,终于显露出来。
薇拉和自己同时通过轮廓辨别出了对方,那并不是一个生面孔。
那是……之前和那个叫做罗兰一伙的升格者。
她瞬间摆出了备战的姿势。
拉弥亚孤身一人站在反应堆的中央,神色异常恍惚,就连自己和薇拉到来的脚步声也浑然不觉。
直到薇拉即将挥枪刺向她时,她才大梦初醒一般地反应过来。
咿……呀啊啊……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她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自己之前曾经和她正面交锋过,所以现在才能明确地感知到一件事情——
拉弥亚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
原来升格者也在觊觎零点反应堆的资料么。
拉弥亚并没有反驳,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听见薇拉的话。
薇拉只当她的反应是默认,直接提枪冲上了前方。
拉弥亚闪避不及,直接被枪刃削断了一缕发丝,她又惊惧又愤怒地盯着薇拉,像是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丧家犬。
离开这里……别过来……别过来……!
最初,拉弥亚像是准备反击。
但是紧接着,她的目光被绝望浸染。
最后余留在她眼底深处的,只有近乎疯狂的恨意。
无从得知她的情绪为什么会在短短几秒钟产生如此剧烈的变化。
沉没吧……沉没吧……全部都跟拉弥亚一起沉没在海底的深处吧。
她往后退了一步,空间忽然扭曲起来。
而自己对这一幕并不陌生,这是她准备隐匿身形逃逸的前兆。
薇拉咂舌,一把将手中的旗枪当做标枪一般往拉弥亚所在的方向用力投掷。
旗枪所向之处,正是拉弥亚的面门。
然而枪尖只是刺破了拉弥亚的虚影,狠狠地钉在了墙壁上。
她最终还是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
一切归于寂静,薇拉拧着眉,将自己的旗枪从墙壁上拔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升格者也会知道这里的坐标?
议长不是说过这里的坐标绝对保密么?怎么现在连条‘杂鱼’都知道。
啧,暂时不管那条死鱼了。
薇拉和自己匆匆赶到了中央的控制平台前。
……
现在看操作说明书还来得及吗?
中控系统并没有想象中的复杂,这类东西内核大抵都是一致的,自己跟里之前闲来无事学习的东西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但是——
生物信息识别失败,无法对其进行操作控制。
屏幕上亮起的接入失败警告让一切希望化为了泡沫。
城市下潜深度正在节节攀升,数字正在不停地往上跳,而所有指令都被锁定在了‘持续下潜’上。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但是该死的,那条死鱼为什么就能操纵这里的中控系统了?
薇拉话音刚落,屏幕上再次出现了一个画面。
竟然是一场会议的记录。
一个一个汇报,从你开始。
没什么好说的,全波段通讯中断,我们的设备没问题,问题出在中继和接收端上。
中继怎么了?
卫星和大陆上的服务器均无响应,这意味着地面和轨道通信枢纽全部瘫痪。
最糟的情况是什么?
除本基地以外的人类文明全部灭亡。
好一点的假设呢?
二百四十颗在轨卫星组成的星座和亚洲、欧洲、北美根服务器同时宕机,他们正在抢修,顾不上联系我们。
拉斯特丽丝没有笑。
你这个假设发生的概率有多大?
通讯部长也没有笑。
小于十的负十七次方。来开会之前我验算过两遍。
明白了,那就是说我们应当采信人类文明已经灭亡的假设。
她十分简单地做出了最后的总结,而后看向了行政部长。
基地内部情况如何。
各部门之间的内部联络稳定,所有人员在岗,本基地依旧维持着秩序。
设备呢?
自检程序没发现问题。
各部门无机械故障报告。
我们的资源供给如何?
拉斯特丽丝望着坐得最远的后勤部长。
在来自大陆的供应中断的前提下,我们最长还可以支持十五个月。
你的依据是什么?
根据基地人员体重计算每人每日卡路里最低消耗量,再用基地食物储备的总热量去除。
这只是个大概的估计,给我点时间,我能算出更精确的结果。
如果我们复现已爆炸反应堆环境,至少也要二十一个月才能搞清楚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拉斯特丽丝陷入沉思,但沉思只持续了几秒。
如果减少基地人员,现有的粮食供给可以支持多久?
她抬起头问后勤部长。
后勤部长愣了一下,随后迅速回答。
其他部门断粮、全力供应实验部的前提下,可以延长到二十三个月,足够你做完研究。
容我插一句。
你说。
我不建议采取这种方案。
理由?
程序和机器会故障,人员会因营养不良生病,这都会拖慢研究进度。
况且,通讯部一直在尝试与任何可能幸存的个人或组织取得联络,若能获得外界支持,我们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从研究的角度考虑,应该将各部门重要程度排序,最不重要的部门最先断粮,以此类推,最大程度保障实验的顺利进行。
我同意。
拉斯特丽丝点头。
那么现在就开始排序。从行政部开始断粮。接着是后勤部。然后是医疗、通讯、机械、数据,最后是实验部。
她依次指着会议桌旁的部长们,最后才指到自己。
有人反对吗?
会议室中的安静持续了几秒。
行政部长开始收拾面前的文件夹。
看来决议通过了。我这就去通知我的下属。
会议记录结束了,画面花了一下,再次清晰的时候,上面出现了拉斯特丽丝的身影。
致未来任何可能看到这份记录的人,我是拉斯特丽丝,这里的研究主管。
这份记录权限完全公开,只要有任何人员试图接入中控系统的人都将会激活这份记录,我将其设置成了自动播放形式,以免有人错过它。
我将我们最初也是最后的‘集体’会议记录放在了开头,我想任何有基础理解能力的人类都能够通过这份会议记录了解我们这个基地里已发生的一切。
我假定现在观看这份记录的是同为人类的智慧生物,所以我将会迅速地切入正题。
我不知道现在的确切时间。自帕弥什灾难爆发以来,基地便陷入封闭状态,我们放弃了格林尼治标准时,转而以基地本身的计时系统为基准进行记录。
日期和月份上可能有所偏差,但年份应该还是准确的:如今是帕弥什爆发后第三年。
整个基地弹尽粮绝,也不再可能有外来的援助,目前最合理的推测是本基地以外的人类文明已经被摧毁殆尽。
我不擅长记录历史,但能够来到这里、找到这份记录的人必定是一个求知者,作为同行,我认为我有义务满足你或你们的好奇心。
因此我简单描述一下在那个会议结束后,我们基地里发生的一切。
从基地封闭指令下达那一刻起,我们便开始执行战时资源配给计划,这份计划执行得很好,它让我们用有限的物资勉强支撑了很久。
食物终于开始缺乏时,我们之间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核心研究人员有权优先享用补给,其他部门人员则按照重要程度排序,从后往前逐个去死。
首先断粮的是行政部。毕竟再没有什么上级需要听取我们的汇报了。
我们的岛屿在设计初期并未设想过今天这个局面,所以并没有任何配套的尸体处理设施,为了防止尸体的堆积滋养细菌和病毒,我们为他们举行了海葬。
接着断粮的是后勤部。从那之后,我每天必须额外花上二十五分钟往返于仓库和办公室之间,亲自去拿罐头和压缩饼干,也必须亲自整理档案、文件和处理其他杂务。
再下来是医疗部,他们死前为我们留下了详尽的医药使用指南,剩下的人都十分感谢他们的慷慨。
然后是通讯部。他们的职责履行得很好,一直在试图和外界恢复联络,但毫无成效。
她的声音越发的冰冷,就像是一台拥有着人类身躯的温暖机器。
机械部。没有了这些机械工程师,我只能祈祷在研究得出最终成果之前设备不要出什么大故障。
数据部。同样,没了软件工程师,我只能祈祷服务器和数据库别出岔子。
实验部。这是我们最后、最核心的部门,也是我直接领导的部门。我们列出一张名单,排在最前头的最先去死,由于我是整个基地的骨干人物,他们把我留到了最后。
对了,我将一些编外人员……譬如孩童的断食顺序安排在了中间序列。考虑到孩童消耗口粮和热量极少,再加上一些伦理道德的约束,我没有将她安排在第一梯队。
以防此行为对部分普世价值观较强的同事产生冲击,从而导致实验进程的延缓。
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视频记录。从前这种杂活儿是根本不值得我本人费心思的。
关于本基地在帕弥什灾难后的情况就说到这里,如果数据部的机房还没被摧毁,你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我们三年来的活动日志。
我现在要说我们在这里所取得的成果。
真空零点能反应堆是高度机密,但既然你或你们能看到这段视频,那么必然知道本基地中有一座真空零点能反应堆。
基地封闭后,我们在这里尝试重现一号反应堆出现的故障,希望搞清帕弥什是怎样出现的。
长话短说,我们失败了。通过复现那座反应堆最后记录日志中的部分步骤,我们的确创造了相似的堆内环境,但帕弥什病毒没有出现。
更正,不是‘没有出现’,而是‘出现了但难以观测’。
我不清楚正在看这段视频的是什么人、有无专业知识,因此我尽可能用浅显的方式进行描述。
根据一号反应堆及其后世界各地的报告,我们能够测量帕弥什病毒出现时产生的物理效应,虽然在本基地的实验中未能直接观测到帕弥什病毒本身,但仪器记录下了帕弥什所引起的物理效应。
它们在出现后的极短时间内便消失了。就像下落得非常迅速的雨滴,我们看不到它,只能看到它落进水面后泛起的涟漪。
换而言之,它被某种力量‘吸收’了。
如果再给我和我的部门两年口粮,我们也许能搞明白这一现象的原因,但现在我的部下已经全部死亡,而就在刚才,我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片压缩饼干。
我们已经尽可能走得远了,我抓不住那颗雨滴,不过我找到了那片水面。
那片吸收帕弥什病毒的‘水面’。具体的细节解释起来太花时间,我把这套技术称为‘Ω档案’。
我将它放在了我的口袋中,而我本人,将会在录完这段视频后前往这座城市最高处的瞭望塔上。
我手头没有足以进行重复实验的样本和设备,因此我不保证‘Ω档案’在本基地以外也对帕弥什管用。
冰冷的‘机械’有一瞬间流露出了一丝暖意,暖意下蕴藏着淡淡的哀伤。
但无论如何,我无缘见到的求知者或求知者们,你们走到了这里,这是你们应得的奖励。
我认为我们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希望你们也可以完成自己的工作。
去拿我们的遗产吧。
拉斯特丽丝叹了口气。
对了,我本不想在这份记录里留下这样的话,因为太过感性的发言总是会影响人的理智判断。
不过我想我应该给予我们所有人最后一个任性的权利。
在那次会议结束之后的最初,我们当中的也有成员也曾反复质疑过自己所做一切的正确性。
而其他成员的回答只有一个,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诚然毁灭世界的病毒从一号反应堆中诞生,让我们在座不少人的信念和继续进行实验的决心产生过动摇。
但我们仍然决定将自己的使命进行到底。
我们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所有抉择,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哪怕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也会选择在这条路上前进到底。我想对于一号反应堆那些已经牺牲的同胞们而言,这个想法也是一样的。
她闭上了双眼。
我只是很遗憾,无论是他们,还是我,都只能走到这里了。
但是我希望任何能看见这条视频的人类都记住一件事情——不要忘记自己仰望星空时的向往,也不要遗失继续向前探索的动力。
不要因为我们现在成为了被掠夺的一方,就丧失前进的勇气。
去掠夺,去征服,然后摔倒,再次站起来,接着再次去掠夺。
我相信人类将会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将我们的一切托付给你们。
现在,我要去和我的同事们会合了。
再见。